第3章
茶入杯盏,他自己拈了一盏,又推给颜浣月一盏,有些不自然地安慰道:
“你修为也确实太低了,跟着去临江也只是挨打的好胚子,虞师弟还得护着你,哪里能安心除妖?别生气了,今日雨后定有新笋冒出,明日咱们去后山采些新笋来煮鸡肉鲜笋汤吃,可好?”
颜浣月没有回应,却忍不住想起前世洞房之夜,谭归荑突然出现,声泪俱下地控诉着他们二人。
那时她才知道,原来这位虞照口中的寻常道友,已与他互诉衷情,二人早已私定终身,虞照也已答应谭归荑,会在退婚后与谭归荑成婚。
新婚当夜,虞照追着谭归荑离去,她亦追了出去,却被虞照的结界挡在深冬漆黑的雪林中。
在那片雪林中,她不但被林中突然发狂的妖兽拖拽撕咬,还等来了时常跟在谭归荑身边的傅银环。
傅银环看着是一副名门正派的模样,却不知是在何时走了妖道邪修的路子,拿她这具纯灵之体当做活壤,在她身上挖了无数血孔,将药种畸种挨个种下、收割、重种,整整三年。
那三年里她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药种在她血肉中生出无数细细的根须,不断扎入她血肉深处中,钻入骨缝,汲取纯灵之气。
后来,这种痛便有些麻木了……
她虽曾救过傅银环一次,却与傅银环并不相熟,傅银环之阴毒险恶、恩将仇报,她恨到了极点。
可对于虞照,她始终认为自己与虞照至少还有同门之谊,虞照身为世家之后,又是天衍宗弟子,肯定是因为找不到她才未曾来救她的。
她那时已经不奢望获救了,身体挖成了蜂窝一般,灵海、灵脉、浑身气血枯竭殆尽,她只想有人能来杀了她,令她尽早死了解脱就好了。
而今想来,真是天真又愚蠢。
死前才知她竟然一直都被关在云京城,凭借虞氏在云京的根底,若真心想要找她,简直轻而易举。
而根据虞照收到尸首当日与家人的对话可知,他也不曾向师门回禀过她真正失踪的缘由。
只说她自离了师门见了繁华富贵,便越发贪图享乐了起来,所有人都可以证明。
不满婚宴未用最好的酒菜,不满虞家为她夫妇二人备下的三进大宅,不满闹洞房时亲戚们的笑闹,还不满谭归荑的上门恭贺,连夜负气逃婚离去,等被找到时,已死于深林妖兽之口。
在世人眼中,痴情负责如虞照已是为她守了三年,才最终决定与谭归荑成婚的。
看看,虞氏一门对于她这等出身与修为的鄙贱之人的想象,大抵也就是如此了。
庸俗、势利、心性卑劣。
在收到她的尸首后,虞照非但未将她好好收殓,还觉得她既然已死,不如好好物尽其用。
他将她拆骨挖心,碾碎内丹,一件一件丢进仙鼎之中炼成丹药去救谭归荑。
虞照拿她献鼎时还口口声声念叨着她这般心善之人,必定不会介意用尸首救助他人的,他代谭归荑谢谢她颜浣月。
满嘴皆是感念她,可却在察觉到她魂魄仍未消散时,未免她这一缕神魂被谁感知到后抖出真相,毫不犹豫地一掌震碎了她的魂魄……
颜浣月眼泪逐渐断流,眸中阴冷盘绕,脑袋更低了几分,死死咬住下唇,以免冷笑出声被顾玉霄察觉出不对劲。
顾玉霄一边饮茶,一边曲指敲了敲木案,叹惋道:“上好的黎云木,好可惜……等师父回来了,你的罚是跑不了的,趁着这会儿,吃点好的吧。”
说罢放下茶盏,挥了挥衣袖,一边往门边走,一边伸了个懒腰,百无聊赖地说道:“清早修炼甚废功夫,此时微雨真宜小憩啊。”
几步踏过竹林,滴雨不沾,又从窗中钻回屋里倒头便睡。
颜浣月独自一人坐着,许久,伸出刚刚上了药膏的手,捻起那盏热茶来。
茶盏胎薄,烫得她伤口分布最多的十指指尖泛起密密匝匝的疼意,她却似乎一无所知,只垂眸看着缭绕着水烟的茶汤。
那个因修为不佳,眉心还点着赤红色护灵诀的自己,穿过曾被以各种缘由荒废掉的数载光阴,静静地与她对视。
虽不知那一切只是空山微雨时的一场闲梦,还是一步一步走过的往日轮回,可妖兽撕咬、灵药生根、魂魄碎裂之痛,却也做不得假。
她看着暗金色茶汤中的自己,小小的外门弟子,无父无母的孤儿,这个时候的她还是个满心幻梦,不专修炼的天真之人。
叹可叹,二十年蒙尘未破,一死后才见真我。
第3章 兄弟一样
因着五灵根的最低天资,还有纯灵之体对修炼的限制,她曾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体内与外界灵气平衡,用了六七分力修行了一段时日。
但看着一些曾共同在知经堂修炼的弟子们一个一个通过了宗门试炼脱离外门,拜了师父,而她自己却一年又一年留在原地。
于是她心有懈怠,未免被人察觉她修炼也无甚大用,干脆就彻底不好好修炼了,一切将就便可,何曾用过功?
此后用心不专,浑浑噩噩混到受囚那三年间,才渐渐回想起那些被荒疏的岁月。
让人真正承认自己的不足或错误,有时是件很难的事。
但这世间没有人是毫无瑕疵的,错就是错,已经没有什么不好承认的了,况且她只是年少无知懒怠于修炼,而不是为非作歹,杀人害命。
她自幼入门,三岁进入知经堂,在天衍宗懒散学道十七载,到头来却连几个发癫的妖兽都对付不了。
即便她只是五灵根,这种事说出去也是会让人笑掉大牙的。
若非是被那些妖兽牵制住,也不会遇上来寻谭归荑的傅银环。
人终究是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的,或早或晚,或深或浅。
十三岁时荒废的经籍,十四岁时未练的刀法,十五岁时敷衍的符篆……
那些曾经因懒怠偷闲而自鸣得意的岁月,都在她二十岁那年的隆冬老林中,给了她最沉重的一击。
可这只是她前世的选择,就算她选择成为乞丐,也没有人有资格来夺她性命。
但道理如此,修仙界中一如傅银环那类人,哪里会遵从这些?
颜浣月怔然出神许久,待凉风擦鬓而过带起她鬓边步摇泠泠作响时,才稍稍回过神来,见天色已越发暗了下来。
以前怎么从未注意过,天衍山的雨竟也可以如此迷人。
暗无天日的囚牢里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朦胧远景,此时化作无比清晰的水汽山色铺展眼前,她竟还能有幸再临山前……
她不禁拈着茶盏,起身走到窗边看向帘外青山斜雨。
许久,另一只未执茶盏的手掐起一个太上玉清诀,双眸湛然,轻声敬道:“谢天道之有容,渡弟子于冥冥。”
敬罢此语,伸手卷起竹帘,瞬间野风盈袖,亦拂开她满面旧尘。
她猛然将盏中茶水倾洒入苍山雨雾,敬予浩渺乾坤。
风雨愈急,她收回手缓缓放下竹帘,拿着犹存残烫的杯盏,又为自己倒了一盏茶。
趁着烫意直接仰头猛灌了满满一大盏下去,几乎瞬间将她唇齿咽喉烫得暴泡出伤。
她却双手掐诀树起结界,咀嚼着这越发折磨人的痛楚,扔下茶杯,仰头大笑,笑到眼泪奔涌,笑到几近窒息。
“还活着,我还活着!”
发了一阵癫之后,颜浣月挥手收起结界,渐渐冷静了下来,开始推测而今大概是什么时候。
方才顾玉霄所说的,虞照要去临江不愿带她,因此惹她不满之事她是有印象的,好像是十七岁那年春天的事。
她如今还记得那件事倒不是因为虞照,而是她因虞照与薛景年起了口角,抓烂了薛景年的脸,意外的是,薛景年竟然没有追究。
那是她自七岁之后唯一一次胜于薛景年,因此心里多少会拿出来回顾。
其实前世她始终愿意粘着虞照,倒不是多么喜欢他。
只不过是因为虞照在这一辈弟子中修为较高,天生双灵根,五岁入门,十三岁时就已通过外门大考拜入凌虚峰峰主座下。
她以前彻底放弃修炼后很想离开天衍宗,一是一年又一年的考炼她始终不能通过,实在无颜与同门相处,二是想要放弃不适合自己的事 ,去凡世过寻常日子。
她自小就期盼着能去云京虞氏成婚,见一见父母札记中所记之繁华盛景。
她也从小就知道虞照对她虽有些好感,但终究还是意难平,若当年她母亲不是为救虞照母亲而死,虞照绝不会与她有什么瓜葛。
而她对虞照的情感,很大程度上就寄托在对云京的无限向往上。
可是前世云京一行,却丝毫不曾令她开心。
父母旧友之冷眼,虞氏众人之贬低,清晰如昨日所见。
虞氏受恩于她父母,他们即便看不上她,也根本不好提出解除婚约之事。
所以前世下山之后她其实也对虞照说过,若是他一直过不了他自己那关,可以在带她在云京一游后,由她向虞家提出解除婚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