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有舅舅啊!”赵长说。
孔大勇就在门边,听见这话后立刻咧嘴笑着走进来,和孔小琼一人一边把赵长架起来。
这是一间四人间的普通病房,没有厕所,要去走廊另一端的公共卫生间。
病床之间的帘子都拉着,但是里头两张病床不时有家属走来走去,因此可以判断陈端就在隔壁床上。
孔净站在两张床之间的过道上,隔着一道帘子,不确定陈端是不是在睡觉。
但其实要知道他睡没睡,只需要走两步到床尾或者掀起帘子看一眼。
孔净却没这么做。
她抱着怀里的包,就这么站着。
米黄色的帘子透光,依稀可以看见病床上的人影轮廓,感觉又瘦了一圈。
一个病房似乎被分成了两部分,里边喧嚣,孔净所在的这边静谧。
“36号床,打针了!”护士推着治疗车进来,“叫什么名字?”
“陈端。”虚飘的嗓音响起。
原来他没睡啊,孔净这么想着,面前的帘子被护士“刷”一下拉开半幅,帘子边缘轻轻晃动,她视线擦过,陈端微微偏转过脸,两人目光有一下没一下地撞上。
他脸色了无生气的冰白,瘦了的缘故,面部轮廓更为明显,五官因此相对放大一圈。
孔净有点惊奇,好像窥见一点他将来成年后变成年轻男人的模样。
不变的是他的眼睛,冷黑的色泽浸润在初秋的阳光里,眼神淡淡的,好像从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到来、任何事的发生而引起任何动容。
“探病吗,你是他什么人?”护士倒推针管从药瓶里取药,一边朝孔净瞟来一眼。
“家、家属。”孔净说。
护士挑了下眉,“过来帮一下忙。”
他们长得一点不像,又是青春期少男少女,很容易让人想歪。
“哦,好。”
孔净没注意到护士的微表情,她左右看了下,把包放在床边桌上。
陈端整条左臂都打着石膏,蓝白病号服领口敞开两颗扣子,里面缠着绷带,冷白脖颈上有两道延伸至耳后的破皮已经结痂。护士让孔净把他右边衣袖挽起来,孔净绕到另一侧床边,弯腰照做。
病号服洗过很多次,摸着很薄,好像稍一用力就会坏掉,孔净动作很轻也很慢。护士站在她身后,一手举着针管,一手搭在治疗车上手指不耐烦地快速敲击,孔净听出来了,抿着唇加快速度。
陈端转过眼,静静看着她。
终于把衣袖平整挽至手肘以上,孔净动作一顿,护士耐心耗尽,“来来,家属让一让。”
孔净连忙往旁边站,视线却不受控地停留在陈端的手肘内侧。
那里青紫一片,是留置针和大小针头反复扎过留下的痕迹。
护士见怪不怪,快速往他手臂上扎了根橡皮压脉带,一手“啪啪”拍两下,另一手精准刺向血管,推针拔针,整个过程十秒不到。
“好了,来,家属帮忙按一下,过两分钟不出血了再拿开。”护士丢掉针管,从治疗车上取一团消毒棉花,往陈端手臂上一按。
没等孔净接手,她就把车推走了。
“等一下……”
孔净伸手去按止血棉,陈端同时屈起胳膊,被孔净握住手腕制止了。
“我帮你。”孔净松松圈住他腕骨,可能是因为室内空调温度开得低,孔净感觉指节有点凉,以及,原来陈端看着瘦,骨骼却是大体量的那种,她不能完全圈住。
“有椅子。”
陈端忽然开口,声音比起刚才的虚飘,终于有点砂砾磨过的实感了。
“嗯。”
孔净余光扫一下,另一手将椅子扯到身后坐下。
气氛有点干,孔净垂眼盯着自己的手指以及隔着一团棉花的陈端的手臂。
“痛吗?”她问。
陈端说:“还好。”
孔净不信,眼皮撩起来看他。
陈端偏过脸,好像笑了一下,很淡,可以忽略不计的笑。
但孔净却因为他脸侧乍然一现的酒窝而松快下来。
“爸说,”孔净顿了下,“你手臂上的皮肉被石料刮掉了,刚从石料底下捞出来的时候连骨头都可以看见。”
怎么会不痛。
“我没看见,不知道。”陈端说。
孔净又看他,“你昏过去了,怎么可能看见。”
“没印象。”陈端说,“比骨折好一点。”
孔净不喜欢他说起这则可怖事件时的无所谓态度,这让她想起那天陈端坐在石厝屋檐下说到死,一样的冷漠。
好像他真的期盼这个结局似的,孔净很反感。
她按着止血棉的手指不自觉往下压了压,陈端视线落在她脸上。
孔净不看他,指尖拈起止血棉,眼睛凑近了些,确定新鲜的细小针眼不会再往外冒血珠后,她侧身把止血棉丢进垃圾桶。
转过眼,陈端双唇微抿,目光停滞于病床半空。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孔净心虚是不是自己刚才把他压痛了,毕竟他现在就是一个脆皮。
“……没。”
陈端隔了两秒才答。
说话时,右手臂轻轻往身体这侧靠了靠,手肘处皮肤被孔净呼吸扫过的感觉却并未因此消散。
“以后、别这样了。”孔净看着他,轻声说。
“哪样?”陈端仍旧看着虚空。
孔净抿了下唇,“不知道……我希望我们都好好的。”
这回陈端没应声了。
什么是好好的,从来没有人教过他。
赵长像个假人模特,被孔大勇和孔小琼一左一右又架了回来。
这半边病房也一瞬热闹起来。
赵长说出院以后要去蹦极,孔大勇问什么是蹦极,孔小琼说跳楼比蹦极来得更直接,反正结果都一样,说完又呸呸呸,板起脸让赵长以后最好不要这么皮,不然就拿根绳子栓他。
“成狗了我。”赵长说。
“你比狗都不如,人家狗起码知道哪里危险就躲得远远的!”
赵长沉默两秒,“汪汪……”
孔小琼又笑又拿他没办法。
他们进来之后,孔净起身把椅子让给了孔大勇,她挨在陈端的床尾,低头用指尖轻轻抠着床挡,不太能也不怎么愿意插进他们的谈笑里。
陈端也没说话,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
“那两个孩子怎么样?张老板家的那个是不是该出院了?”
孔小琼突然转过身,问孔大勇。
“昨天就出院了,他命大,摩托车压成那样,人还只是擦伤。”孔大勇想抽烟,又怕在病房里引起公愤,一支烟夹在指间一直做着往嘴边送的动作,“但是另外那个情况不太好,进了几天重症监护室,身体倒是没什么大问题,精神……”
“那么严重?”孔小琼再次后怕起来,没有预兆地伸手“啪”一下,“听到没有,以后给我老实点!”
赵长被亲妈一巴掌打在前额,他上半身一弹,“你打之前能不能给个信号?”
孔小琼管教他:“你们玩心也太重了,又是台风又是雷暴雨,怎么想到跑石料场去钻洞子?真的是狗啊!”
住院以来,赵长听了十几茬类似的话,耳朵都要起茧子。
孔小琼还是闹不明白,“你和端端啥时候认识的张老板的儿子,以前怎么没看你们一起出去玩过?”
赵长不说话,孔小琼转头,陈端在睡觉,于是,“孔净,你知道吗?”
“啊?”
孔净忽然被提问,一抬眼,同时面对孔小琼和孔大勇两道目光质询,赵长在斜对面冲她打手势。
“……不知道。”孔净说。
她看见赵长对她竖起大拇指。
孔净的回答在孔小琼和孔大勇意料之中,因为谁都知道孔净文静,除了学习,其他时间基本都花在帮李贤梅做家务上,这种懂事在男孩子看来其实是无趣,两个弟弟有什么又怎么会和她讲。
孔小琼也只是有此一问,她实际上并没有质疑过赵长所说的当天事发经过:张老板的儿子张天胆大妄为,联合朋友把厂里的拖拉机开走,支开了厂里的工人。陈端和赵长并不知道是他们偷走了拖拉机,他们和张天认识,张天带朋友来石材厂玩,赵长和陈端陪着,没想到遇上台风和雷雨,石料倒塌,他们四个不幸中招。
所以,只是一场意外。
孔净对这个解释保持缄默。
但更让她觉得离奇的是,不止赵长这么说,张天和刚从重症监护室旅游一圈回来的杨皮——虾皮——也持同样口吻。
哪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视线没有实重地移向正对面躺在床上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