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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薛冲看到了眼前的中年女人弯弯的眉毛,高隆的眉弓,眼如明星,鼻若悬胆,即使面孔上有不少骇人的伤疤,薛冲仍能感到她们之间强烈的相似。
  她在这女子脸上,几乎是找全了她长相里不像潭颜修的部分。
  中年女人将包袱摔到桌面上,瓶瓶罐罐,响个不停。她摊开包袱,敲敲桌子:“来呀,都是我给你的见面礼。”
  “我先前只是半信半疑,可我久居宛国,早已不曾听说故人的消息。北境栾书城已经是太远的远方了……直到我听说了你的存在。”中年女子垂下泪来,“如果我知道你,我一定会来带你走的。”
  薛冲坐到她身边,女子戴着很厚实的皮手套,已经春天了,她还戴着,抚摸薛冲面孔时亦不曾摘下。
  “你是哪一天的生日?”
  “正月二十三。”
  薛冲如实回答,那女子似乎是在算数。而薛冲尚且不知她在算什么。
  女子拿起桌面上的一个小罐子:“你可知这是什么?”
  薛冲自然不知。女子笑了,她的笑并不好看,脸上皮肉纠结,大量伤疤纵横交错,且眼神阴狠:“我来的路上遇到了鹤家的车驾。我虽然不知道传闻是不是真的,然而多杀一个,少杀一个,对我并没有妨碍。那个车驾上的女人,看起来很眼熟,也很高贵。我想起传闻里的那些话,所以给她下了很多这个——”
  她晃了晃手中的罐子:“发作需要很长时间,也有解药。我要在见到你之后,决定鹤家车驾上每个人的命运。如果你是假的,我先杀你和那些谣棍。”
  “如果是真的……我……不敢相信,你会被这么对待。起码你应该学良衣剑,然而……”
  “我从来没有学过。”薛冲讷讷道,女子将瓶瓶罐罐全都推向薛冲:“二十多年前,我与你母亲分道扬镳,她要行侠仗义,我只要研制天下奇毒。她骂我害人,我骂她虚伪。我们此前从来没有分开过,我以为她和我斗气,可她很快地结识了许多人,她对所有人都好,唯独对我暴虐,我一气之下,远走宛国。呵,这些都是我毕生心血,你拿去吧。”
  薛冲看了一眼桌上琳琅满目的毒药,却问起:“我的母亲,是女侠么?”
  女子忙着把毒药归类:“这是没有解药的,无色无味,吃下去肠穿肚烂,满地打滚,痛苦不堪,我管它叫天都。这也是无色无味,吃下去却不会痛苦,一梦睡不醒,我管它叫坚柔。”
  女子顿了一下:“坚柔,是我的名字。”
  “我叫薛坚柔。”她忽而发愣,“太多年,没有这么和人介绍过我的名字了。如果你愿意,应该叫我姨妈。”
  “姨妈。”薛冲没有丝毫犹豫。
  坚柔猛地搂住薛冲,她的气味芬芳里有苦药和皂角的参与,薛冲闻着,忽而很安心,仿若她走进一家药铺,药铺置一张小塌,药炉与蒲扇,柴胡、生姜、半夏。
  “你喜欢吃什么?喜欢熟藕吗?”
  “喜欢。”
  “喜欢雪花糕吗?”
  “喜欢。”
  “喜欢金团、麻团、果团吗?”
  “我全都喜欢。”
  “我会做给你吃的——我忘了,我的手浸透了毒药,谁沾了我的手,都是要死的。”坚柔忽而发愣,“已经过去太久了。”
  不料薛冲很平静道:“死我也吃。”
  “我视死如归。归就是回家。”
  坚柔又被她字眼弄得发起愣来,“回家……我已经有太久没有到过栾书了。那里也不是我的家了。”
  她笑了一声:“你的母亲的确是一位女侠不假。我折腾毒药被薛家人发现,你知道的,我的脸根本不能见人,肿胀青紫,这些伤疤全是我划开了放血,才保住性命。”
  “是她带我走。可我不喜欢她的行事作风,只觉得她假、虚伪、沽名钓誉。她对外人清风霁月,私下常和我争吵。我天天戴着斗笠,本来就烦,更不喜欢她以身涉险……”
  “志勇镖局死了两个镖师,掌柜的想要赔钱给家属息事宁人,她路见不平,非要查个明白清楚,于是惹上了一伙山贼,镖局掌柜吓得厉害,我和她大吵为什么要惹事上身,她独自去了,遍体鳞伤回来,整个山寨没有一个恶人还苟活于世,可她伤得那么厉害,真不值得!”
  “我们又到了田舍村庄,父亲把长大的女儿嫁出去天经地义,她听到新娘子哭,就问怎么回事,切,不就是新郎又老又丑吗?她又要管。救了新娘,可我们两个就惨了,得罪了整个宗族的人,我的马都折断了腿,我又和她吵,我自然赞同救人,但要是我们自身难保,为什么要救?”
  “她说,如果她只保她一个人,她现在还待在栾书城薛家呢。”
  “她说,她不在乎自身难保,也不怪我,她从来不后悔和我一起出来。如果不是要带我走,她也不会做这么多有意思有意义的事。”
  “我知道她说得很对,可是我的身体很不好。我夜里有一只耳朵腐坏,掉了下来”
  坚柔说到这里,拨开黑白二色的长发,原来她真的没有左耳。
  坚柔笑了一声:“我被她
  留在客栈里。她想去救一船即将被人牙子卖到中原的孩子,可我却被一伙山贼掳走了,是从前的山贼寨子里发誓要从善的人反悔了!他们去请了救兵!我手脚无力,答应她再也不用毒药害人,可我食言了,我是为了自保。”
  “可是山贼把我运得太远太远了……我一个人在冰冷的江河里泡着,寒月冷如冰,我被北边宛国人捞上了岸,他们还以为我是什么黑鱼呢。呵,我身无分文,恶疮遍体,语言不通,我怎么走,都回不到她身边了。”
  坚柔再次猛地搂住薛冲:“她后面一定去找过我。我听说她去世的地方离栾书城很近,她是要回去找救兵吗?她去世时,是不是在想我呢?”
  所以当年那个义气云天的少女回到客栈里,找不到姐妹的时候,在想什么呢?她身心脆弱时,买下了边无穷,作为帮手,后面又遇到了潭颜修,她回到栾书城,到底是不是为了回家搬救兵去找坚柔呢?
  坚柔突然松开了她,她苦笑一声:“我糊涂了,我至今还没告诉你,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辛甘。辛甘与坚柔,都是良衣小姐给我们的名字。”
  滔滔流水冲昏了许多真相,而薛冲抬起眼睛,她仿佛也是泡在冰冷刺骨江水里的坚柔,成了一条黑鱼,而辛甘这个名字就是割碎她鱼鳍的尖刀,薛冲再也不能呼吸了。
  “良衣小姐十五岁就去世了。”坚柔想起故人,神情柔和如窗外春雨,“她待我们很好,好到我们谁也不想忘了她。”
  “醉酒伏虎,良衣沽酒,如果她活着,一定能创造更多传奇。我被赶出薛家后,辛甘用小姐的名字闯荡江湖,小姐是那么好的人,她值得所有的好名声。”
  薛冲缓慢道:“我的母亲,是辛甘?”
  “是。她是个和小姐一样好的人,是我的亲姐姐,我们是双生子。你像我,所以也像她。”
  “她做了那么多的好事,没有留下她的名字?”薛冲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声音了。
  “她不需要。为良衣小姐续传奇,是我们报答她的方式。”
  坚柔说到这里,忽然捧住了心,她疼得剧烈,薛冲扶住她,坚柔摆摆手:“老毛病,我需要调息一夜,这房间我能用吗?不能用的话……”
  薛冲打断她:“姨妈。”
  她梗了一下,“你用吧。我去找主家再要一间屋子,你把门从里面锁住,你身份特殊,一定要保证安全。”
  坚柔最后紧紧地搂住她:“我爱你,也想你。只要你需要我,我会为你扫平所有对你坏的人。我还有更毒的毒药,鹤家满门,我一个都不放过。好吗?”
  薛冲咧了一下嘴,泪流满面:“我想吃熟藕和雪花糕。”
  其实她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只是她答应的时候,想着母亲或许喜欢。
  薛冲走出房门,阴云积满天,她几乎分不清现在是何时辰了,下人们匆匆拿着灯笼,张罗着什么。每一只在春雨里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灯笼,都像江水里爬出来的赤发水鬼,一边消逝,一边前行。
  薛冲都想不起她出门是要做什么,她猛地被一只手拽回人间,她震惊回头,袅袅看她脸色苍白的样子也吓了一跳,她先关怀道:“你没事吧?”薛冲摇头:“我练了会冬影心法,练得很累。”
  袅袅心疼地给薛冲擦了擦脸上的雨滴,但话不能多说:“星派动作太快,丹枫山庄来了,兰天枢已经抵达北境边缘。少主叫我来问你,愿不愿意去栾书冢,如你所言,事不宜迟,再不挖剑,就晚了!
  第63章 思危栾书(一)
  再到栾书城,薛冲已赶了一天一夜的路。 此时掐指一算,姨母大概醒了。她走得实在匆忙,只来得及和珍珠交代一声,她心底里还是和珍珠亲,珍珠这个摆家三少爷,大约能庇护母笋龙材派和姨母。 栾书城飞沙走石,眼瞧着瓢泼大雨就要降落,袅袅一把扯掉薛冲剑上的草编,小狗小猫零落入泥,薛冲回头,只听得王转絮口中妙音如泣如诉,一时间林中百鸟回应,飞羽振翅,飓风狂舞,王转絮抬头:“密林,走!” 薛冲紧紧跟随,相当吃力,她的轻功始终谈不上好,但她仍在树杈上竭力隐藏行踪,王转絮的裙摆被风吹得如同海上白浪,她履林浪如破东海,薛冲时时感到脸边颈上有绿叶飞刀擦过,到了某处,王转絮纵身一跃,跃下十丈高的巨树,薛冲跟着一起跳下来,闻到血腥气味,她大感不妙:“这是?” 王转絮捻起地上湿土,薛冲有样学样,血腥味扑鼻。林子太密,天光又暗,王转絮站起身,脸色苍白:“铁肺受伤了。” 她声有哭腔:“他体质奇异,很难流血。如果他流血,那已打得很厉害了。” 薛冲心猛地一沉:“是和谁打?” 王转絮咒骂一声:“听风楼专做缺德事,挨打还需要理由?但泄露行踪,只有星派做得到!” 铁肺的血气味特殊,混杂着麝香与腥臭,但有无更多人受伤,其他人伤势如何,却难以得知。栾书城外这片林子,薛冲不是第一次来,但却从未这么狰狞恐怖过,她踩到一根竹棍,心里便发毛,可那竹棍骤然蜷缩起来,竟朝她足上咬去。薛冲咬牙劈向毒蛇,袅袅大叫道:“小心上面!” 薛冲往上一看,大树原本垂下千条皂荚豆荚,但此时再看,原是不少毒蛇混迹其中,水鬼头发似的舞动着往下攻击。薛冲瞳孔猛缩,袅袅抓住她的手:“跑!” 两人一路狂跑,没跑多久,薛冲就停下了步伐,不是她不想跑,而是压根跑不动,不是她体力耗光,而是被别人的内力往土里压,薛冲试图硬抗,但五脏六腑已听命于未知之人的内力,她打心眼里感到恐惧,这人还没露面,她的身体就不听使唤了。 薛冲和王转絮在原地看着对方的面孔,谁也动弹不得。薛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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