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薛冲又一头晕睡过去,但睡不安稳,总在莫名做梦,醒来一个都不记得,她睁开眼,才晓得眼前晃着的人影,一个是摆歌笑,一个是公仪蕊。
袅袅堵着门,正在和门前的一个人交谈:“喂,你真的不能进来。”
门外的人是兰捺:“哈,我来找公仪蕊。他说要和我比剑,只差最后两把剑了,比完就走,很快的。”
公仪蕊转过头,面无表情道:“两日后。”
薛冲想起最后关头他出来迎剑,便实事求是道:“多谢。”
“我是你师叔,也是你的长辈。师门在外,不会让你受欺负。”公仪蕊语气平平淡淡,仿佛薛冲离开山门还是昨天。
珍珠忽然抽气:“疼——啊——”
薛冲惊得看他,“你比我伤得重多了!要不要紧!快躺下!我起来给你躺,啊呀,你怎么乱跑?”
珍珠歪倒在床上,薛冲把手里的茶水塞给他:“你也真是的,你不替我挡,我也不会受很重的伤。”
珍珠别过头,倔强道:“别人有你的崇拜和憧憬,我连你独一份的愧疚都不能有么?”
他每一个字都很坚硬,像朝薛冲丢石子,若薛冲是湖,那她毫发无伤,然而她也就是个刚长出来的小松树,接住他的石子,相当勉强。
她接过公仪蕊手里的参汤,一勺一勺往珍珠嘴里喂,喂了一口自己也嗦一口,一个谢字也不对珍珠讲,认识这么多年,她无需对珍珠说谢谢,互欠的人情说也说不明白,但她欠他再多,也说不出来一句喜欢。更何况珍珠在万星游荡那么多年,十年八年靠她养,她给予他独一份的愧疚,便谈不上很多。
公仪蕊咳了一声:“如果我没记错,你不是她的丈夫吧。”
珍珠陡然睁大了眼睛:“她老公死了!”
袅袅刚把门关上,立马回头大骂道:“你老公才死了呢!我们少主龙精虎猛,不日便能把你们这一个两个狐狸精扫地出门!”
“拉倒吧,你们少主啥事没干,就病了,风一吹地瓜秧子似的不禁事。”珍珠龇牙骂了回去。
“步琴漪病了?”薛冲问道。
袅袅嗯了一声:“只是心力交瘁,需要养一养。”
公仪蕊放下了杯盏:“我是代表山门,问你要不要回天……”
薛冲翻身下床,摸了摸珍珠的小脸,在脸上停留了一会,便笑了一声:“有点扎手。”
她将喝完的参汤碗递还给公仪蕊:“有劳,我不回去。”
薛冲出了门,公仪蕊也跟了出来,她回头瞧见是他,颇为吃惊,袅袅更是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当着外人面,跟公仪蕊没话可说。
她将公仪蕊一劈两半,一半是浅草没马蹄的江湖少年,她留着珍藏,另一半是凶神恶煞二代殷疏寒,她不大想碰。
公仪蕊见她不回头,止了脚步。
薛冲仍然不回头,袅袅从背后抱住她的脖子:“头还疼吗?如果要骂鹤家人,我随时奉陪哦。”
薛冲歪了歪脑袋,“暂时是不想骂,好像上辈子的事了。但不保证,我以后想起来不会哭。”
袅袅往她嘴里塞了颗糖:“我会一直在这的,我很会骂人的。”
“我知道。”薛冲想搂紧袅袅,却根本搂不紧,她实在太纤细瘦弱了,一片羽毛般滑溜溜的,填不满她的怀抱。
袅袅在某个房间外停了脚步,薛冲知道到地方了,她推门进去,床上果然睡了一个人,再走近看,她慢慢蹲下身子,观察他生病的模样。
她在这没事干,也只是想看看他而已。薛冲手腕疼得厉害,步琴漪心眼小下手狠,明明兰捺没砍多深,却叫她失血又淋雨,看起来好严重。越严重,越显得她不懂良衣剑,越不懂良衣剑,越叫人震撼鹤家的隐瞒。
薛冲躺到他的床上,想来她惊心动魄的十九岁,遇到他也就个把月,却已是日月新天重活一世,除了他本人,她前十几年一切想要得到的,全都得到了。
她慢悠悠地拿他头发绕指环玩,他不醒。她揉了揉他的腰,他也还是不醒。
薛冲只能自己和自己玩,她想再看看他胳膊上的伤痕,手往枕边一探,探到个木头盒子,她好奇又摸了摸,瞬间天旋地转,双手被按压在枕边,他骑坐在她胯骨处,薛冲模糊里只能瞧见他万千垂下的青丝,两人蚕蛹般裹了几圈,步琴漪才从噩梦中醒过来,很是疲倦地松开了她:“别打开那个盒子……”
他的声音很虚弱,好像是头一回没心情起来对付她的不常规。薛冲讨了个没趣,便打道回府,她的手腕还很痛。
她一脚踢飞了他的鞋子,于是手就被他拉住了。她回过头,步琴漪的嘴唇近在咫尺,薛冲怔住了,步琴漪停顿在这里,心跳的间隙空白里,他在想什么?
薛冲无暇猜测了,只能抓住了他的胳膊,忙着应付、学习、反攻。房中很安静,薛冲脸上有被他睫毛拂过的痒,耳边有嘴唇里发出的水声。
步琴漪松开了她。
薛冲笨拙地问:“为什么?”
步琴漪低头道:“我想。”
于是薛冲仰起下巴回敬了一次更长的亲吻。
步琴漪禁不住发出笑声:“冲冲,你在数我牙齿有几颗吗?”
薛冲拧他的肉:“你很得意啊。”
步琴漪和她分开,他的眼睛没弯出或是妩媚或是不怀好意的弧度,而是乖巧地睁着,他以无辜的神情张开了嘴,道:“不如找找看痣在哪里?”
薛冲于是真找了起来,步琴漪维持着张开嘴的姿势,蓦然靠近她:“我没有痣。”
斗不过他……再主动也不行。薛冲认了这个栽,步琴漪调戏完她心情好了不少,他抚摸着她手上的纱布:“我没想到……”
步琴漪口吻幽幽,“我看到了摆公子的血,公仪蕊的剑,而我递给你的却是刀子。思及以前,你总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我以为我完了。”
薛冲缠得更紧,她热烘烘的气息喷在他脖子处,步琴漪抚摸着她的后背,她慢吞吞道:“我也觉得奇怪。我已不再为你利用我而胸闷怄气了。哪怕你再对我说一次,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也未必见得恨你。”
步琴漪的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哪怕我利用你,也不怄气?”
“嗯。”
“哪怕我对你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也不恨我?”
“嗯。”
薛冲眼睛很酸,她在他的胸口胡乱地蹭着:“让我为你做点什么吧。我的心太空了,我已经是个没有过去的人了。全都是欺骗,全都是恨,没有一件值得怀念。我要做很多很多事,才能填满我的心。”
她再次摸到了那个盒子,步琴漪拿过了盒子:“里面是一双眼睛。”
薛冲坐了起来,震愕地看着他,步琴漪斜靠着床杆:“我以前下属的。她是前代李飘蓬,犯了一些错被关在本部。我一直想救她出来,她比铁胆还小呢。”
他比划了一下身高,单只眼睛因为痛苦麻木不受控制地闭了下来,转瞬之间,那只眼睛不属于他了一般。
情绪波动太大,内力也无法控制了。
“听风楼内,日月派和星派斗得很厉害。我伯父哪派都不属于,所以格外辛苦。我师兄……是我伯父最钟爱的弟子。”
步琴漪干巴巴地说着,薛冲嗯了一声:“你说。”
“师兄走了以后,伯父想要让我能替代师兄。我既不想替代师兄,也不想以师兄目标,但怎么做,都只是在重复师兄的轨迹。”
步琴漪自嘲地笑了:“很无趣吧?”
“我也想将我的故事讲得有意思一些。不过再怎么讲,也逃脱不了父子、主仆、忠义……这一套。”
步琴漪痛苦地皱了皱眉毛:“我父亲得罪了一些武林人,贪生怕死,抛弃我和母亲独自逃难。伯父那时多年不曾联系,我们都以为他死了的时候,他告诉我们,他是听风楼主,他救下了我和母亲,还有整个门派,还让我无忧无虑在楼中长大。”
薛冲往他怀里拱了拱,步琴漪的指尖颤了一下。
“你对我说这些,我很满足。”薛冲轻声道,“长久以来,只有我一个人嫉妒仇恨到扭曲,能知道你的痛苦无能,真是太好了。”
步琴漪拧了拧她的耳朵:“好啊,谁也不要嫌弃谁。”
他继续道:“日月星斗成那样,明眼人都知道我伯父焦头烂额。我想为伯父分忧,想要建功,也想要在听风楼的书坊里留下我独一无二的痕迹。不过星派不乐意看到我有什么成绩,他们巴不得我一辈子废物。日月派暂时帮帮我,但在放走我属下的事上从没松过口。”
“一群臭不可闻的老顽固,一群伪君子。”
步琴漪道:“公仪心先前和我作对,大概只是想磋磨我的锐气。我懒得理他。”
“可是他忽然死了。死在了天都剑峰。”
步琴漪嘲讽笑道:“我可没有派人杀他。日月派的前辈特意来教我忍让。但是公仪爱一口咬定是我,且攀扯我是楼主的侄子楼主必然袒护我他斗不过我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