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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提到振兴北境武林,万星城的百姓都来劲了,虽然他们还不清楚鹤大小姐和薛冲姑娘的联系,但跟着喊保准没错,更何况大汉还说薛冲女侠能把中原的丹枫山庄打得找不找娘,这更是替天行道的大好事,不管是认识还是不认识,一齐跟着喊就对了。
  到了下午,可不止万星城人人交头接耳,雪女下天都,薛冲上剑峰的故事已在听风楼江湖茶馆里人手一份,当下什么门派一齐涌入茶馆,不是目不转睛盯着小报苦读,就是专心致志听说剑的先生讲解试炼那三剑的奥妙,尤其是燕燕于飞一剑,公孙亲自演示已是绝无仅有,薛冲还接得那么好,变化奥妙够参膜许久。
  薛冲做梦都没想到这事情能闹这么大,会有这么多人恭喜她考上天都剑峰,睁眼闭眼都是人群山呼海啸的场景。她头戴斗笠走在街巷里,没人注意到她经过,可薛冲处处听到她的故事——鹤家厚此薄彼,偏心小的,打压大的,马欣眉退婚,谢二抢婚,雪女现身,石子阴招防不胜防,接剑三招精彩绝伦,堪称现世报中的典范,估计十年无出其右。薛冲穿街过巷,单枪匹马,尽情地享受她该得到的一切。
  步琴漪安静地注视冲冲的路经,身侧的公孙灵驹满怀白猫幼崽和腊梅残花,一只小猫叫了两声,步琴漪方看公孙:“我没想过让她姓薛。”
  公孙道:“我的错。”
  “顺水推舟,也好。思危剑盟薛为首,她取这个姓是复仇。”
  潭颜修在听到薛冲两个字的时候反应格外激烈,而且鹤引鹃对两个女儿的态度太奇怪了,难产不喜固然是郑伯克段于鄢的典故,但步琴漪仍怀疑这中间有文章可做。
  他没对公孙说下去,转道:“薛冲姑娘上了天都,无需单独照顾,她有她的路要走。”
  “好。”公孙说完就把猫和梅花都装入背篓中,就要启程回天都。
  她蓦然道:“你对她很上心。”
  “替一个人实现心愿,看她从寂寂无名,到扬名立万,不是很有趣吗?”
  “随你怎么说。你师兄和我都不这么想。”
  “随你们怎么想。”步琴漪低头,“你们就瞎猜瞎想。”
  公孙离去的背影没有丝毫停留,而步琴漪满怀清风,凝视她的背影,亦觉恍然。
  他不恨公孙,不怨师兄,此番对话竟然心平气和,看来怨恨都已随风而去。恨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大约是因为再也不爱。
  步琴漪观摩江湖万生相,得出古怪结论,他想,只有恨得想生啖其肉生饮其血,才是爱得刻骨铭心爱得面目全非。
  步琴漪慢吞吞地饮壶中酒,于公孙的执念早无影无踪了,竹篮打水一场空,他还是那个空荡荡的步琴漪。
  他背着手悠悠走过廊桥,身后的山换了又换,脚下的水流了又流,口中传颂总是他人故事,自己心中却不留痕,又未在他人心中留痕。他不免觉得遗憾,可探子就应该如此。
  夜间的万星城,梅香浮动,步琴漪独坐廊桥,静听融融化冰声,飘蓬转絮已回来复命,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步琴漪离开万星城前没几件事要做了。
  不远处的灯笼一闪又一闪,迟迟不敢接近,步琴漪招手:“来呀。”薛冲才提着灯笼靠近,越走越快,一屁股坐在他旁边,动静很大,她着急道:“怎么啦?”
  此时万星城里有两户人家安静,一户是脸上无光不得宣扬的鹤家,另一户是连死三人的谢家。
  薛冲被谢二求娶这件事传开了,她的狗还安置在鹤家的后山里,母笋龙材派回去照顾,但她直接带着珍珠住进了谢家,反正是初九邀请来的。
  “你没告诉我,你在谢家做了些什么事呢?怎么都说闹鬼?”薛冲问道。
  初九噗嗤一笑:“说了怕你害怕。”
  薛冲不屑道:“我如今是薛冲了,我什么也不怕!”
  “我将谢必言冰凉肿胀的尸体塞进了谢家父母的被窝里。”
  薛冲愣住了,又问道:“然后呢?”
  “我一人喂了一口断肠草的毒药,又告诉他们,解药只有一人量,谁告诉我更多的钱财下落,我便开恩救人,两口子比赛似的告诉我钱藏在哪里。”
  “我大开眼界,他们已经有那么多的钱了,居然还记恨谢必行做生意挣的那一点钱,派人去杀他。虎毒尚不食子……”
  “多的是呢。”薛冲恨恨道。
  初九笑吟吟道:“说的也是,谢必行肯定不会对亲爹发善心,更不会原谅谋害他母亲的嫡母。”
  “所以我便加倍报复。谢家夫妻俩气喘吁吁,躺在儿子僵硬的尸体之下,口中不断冒出鲜血,手一直向我伸出来,什么都交代了,可还是换不来解药。我根本就没有带解药。两人死不瞑目,谢必言的眼珠子却在那时掉了出来,差点化了。”
  “三具尸体,我全推到寒潭里。谢必言半夜冤魂索命,索他亲爹娘的命,不关我事。”
  初九的脚点了点水面:“不觉得我残忍吧?”
  薛冲斩钉截铁道:“怎么会?我巴不得这样对我亲爹亲娘呢!”
  “多少人报仇雪恨后,功成名就,看到仇敌过得太惨,竟心生怜悯,自我反省。恨自己做得太毒,又想起来仇敌不是没有好的时候……”
  “放屁!那是记性差!”薛冲一拳捶到桥面,“反正我不会!”
  步琴漪欣赏道:“没看错你。太容易原谅的错误,原本就没伤害太深。”
  他朝薛冲眨眼睛:“真的不怕我?”
  “不怕我?”
  “你都披着一张人皮在我眼前好几天呢,我何曾怕过你?”薛冲笑道。
  “生辰快乐。”初九忽然道。
  “……”薛冲愕然,她忘记了。她明天过十九岁生日,这一整天都没想起来。她没告诉过珍珠和师母他们这回事,所以更没人想起来。鹤家更是说起来只有鹤颉记得。
  “没什么礼物能献给你,但还是准备了一个。”初九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呢。”
  薛冲嘿嘿笑道:“你准备什么我都说好。你对我很好——什、什么?”
  初九转眼间已换了面目,连身高都缩短了似的,微微弓着腰,体态是个中年妇人,而脸更是慈眉善目,是卖杏花酒的沽酒大娘,是路边叫孩子们回家吃饭的面摊老板,还像那些在绸缎店选料子微笑的妇人,随处可见,温柔可亲。
  “冲儿,生辰快乐。”这中年妇人开口,声线都变了,薛冲几乎在哪里听过,平凡寻常,可她说的话,是薛冲这一辈子才没听过的。
  “马上就十九岁了,是大姑娘了。你做出了娘一辈子都没想过的大事,你是我们万星城的骄傲。我和你爹商量过了,给你凑了五十两银子,去打一把好剑,不要被别的同学比下去了。”
  薛冲抓住妇人的手:“我……我不怕被同学比下去。”
  “胡说。别人有你没有,你怎么不眼馋?别人有的,冲儿一定要有。去了天都剑峰后,用钱的地方还多得是,就是靴子就得穿坏不知道多少双,还有马匹,门派里有马,可总得让给师兄师姐,冲儿还是得自己去买一匹,才能走得快走得远。”
  薛冲怔住了,就算知道是假的,还是喉头发哽,她低下头,再抬头,已泪珠滚落,她努力克制,仍然下巴发抖:“我不去远的地方,我要留在这里,留在北境。我不要花那么多的钱,你和我爹都没去看过。”
  “又胡说了。你去过中原就是我和你爹去过中原。你的眼睛看过的风景,就是我和你爹看过的风景。把钱拿着,不要再推辞了。别愧疚啦,拿着呀,拿着呀。我和你爹只有你一个孩子,不疼你疼谁呢?”
  妇人拿着钱递给薛冲,薛冲肩膀抖着,接过钱,猛然抱住初九变化的妇人肩膀:“你让我今天听了这些话,来年再也没有人这么和我说,我该怎么办呢?”
  她滚烫的眼泪落到步琴漪肩头,步琴漪拍着她的肩膀,男声说话:“会一直有人对你好的,不是我也没关系。”
  “你说你不配别人对你好,我那时听了很难过。”
  “坚信你是有用之人,有用之人不做无用功。在我面前哭过鼻子了,以后上了天都,再也别说那些话了。”
  薛冲在他肩头抽泣,像只小狗,步琴漪还是拍她肩膀,很有节奏,哄婴儿睡觉一样:“我是个探子,专门刺探人家隐私,挑起斗争,所到之处鸡犬不宁。没做什么好事,不光荣。但我不后悔,我对得起听风楼便好,只是偶尔,也会低落……”
  “我快要离开万星城了,在这儿,我很难得地做了好事,你让我很高兴呢。”
  薛冲猛地抬头,满脸眼泪,震痛道:“什么?你要走了!你不是要找思危剑?”
  “我不是马上就走,思危剑的事还没完。”
  “但我不能永远停留在万星,还有很多事要去做,很多人等着我。”
  初九很平静,他的脸平庸得像世间任何一个男人。她还没见过他真正的脸,他就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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