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樊静听到白芍药那句小心翼翼地反驳蓦地红了眼睛,她闭紧嘴巴不再说话,俯身打开柜门把白芍药储存的几包三无卫生巾全部都扔进垃圾袋。那个月起樊静一个人包揽了寝室里四个人使用的沐浴露、洗发水、卫生巾。
樊静总是故作随意地说那些吃的用的是父母单位发放的职工福利,家里人口少根本用不完,白芍药毕业前夕从老师口里得知,樊静父亲母亲和外公外婆均已去世,她在这个世界上早就已经没有任何亲人。白芍药知道樊静真正想要帮助的那个人其实是自己,寝室里另外两个人不过是幌子而已。樊静选择了一种迂回且体面的方式保住了她这个贫困生的自尊。
白芍药给樊静补完课第三天骑车陪祖律去墓地给她妈妈上坟,祖律去年在墓地给妈妈烧纸的时候不小心引燃了一片荒草,墓地看门老大爷把电话打到学校,白芍药赶来之后大爷要求祖律赔款两百元整,白芍药发挥语文老师特长一口气把价格压到二十块。
第二天白芍药打印了满满三页a4纸的火灾常识让祖律在她办公室抄写,祖律一边伏在办公桌边站着抄写一边偷偷抹眼泪,阿蛮每到下课就在办公室门探出半个头打量祖律,问白芍药可不可以让小律坐在椅子上抄写,别让她一直像虾米一样弓着腰,那样很累……白芍药摇摇头说不可以,阿蛮便扑过来给白芍药胳膊咬了个牙印一溜烟跑回教室。
白芍药没有因为胳膊被咬惩罚阿蛮,因为那是阿蛮第一次主动关心小律。白芍药下班时祖律还伏在办公桌上抄写,她拿起原件考了祖律几遍知识点,祖律每一条都回答正确。白芍药知道祖律站了一天一定很累,那天她自行车横梁上坐着阿蛮,后座上载着祖律把两个孩子带到快餐店吃冷面和馅饼,还给她们每人点了一瓶花生露。
“明年老师陪你一起去墓地看妈妈。”白芍药那天与孩子们分别之前对祖律承诺。
“嗯。”祖律手里拿着白芍药买的蛋卷冰淇淋冲她点点头。
白芍药大学四年里每次吃着樊静给的蛋糕,每次用着樊静买的卫生巾时总是在想,人活着不能总是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得失,那样没意思,等师范毕业找到就业学校拿了工资,她一定得对未来班里孩子们大方一点,不能吝啬钱,也不能吝啬爱。
金水镇墓园,那个叫童原的孩子正在挥着铁锹给母亲墓穴填土,白芍药别过头,她最不忍心看这种生离死别的场面,樊静倒是一边吸烟一边注视着她班里那个怪孩子,她的眼神里带着观望,带着探究,带着沉重,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唯独没有一丝怜悯。
“阿原,我可以给阿姨填几锹土吗?”祖律鼓足勇气走到那个怪孩子身旁提出请求。
“给你。”童原闻言头不抬眼不睁地把铁锹甩到祖律手里。
“小律,你认识童原?”那天白芍药自墓地回来时问坐在她自行车后座的祖律。
“我们的妈妈结婚之前在一起谈过恋爱,妈妈临死之前说会在黄泉等她,今天终于等到了……”祖律的手紧紧抓住白芍药自行车后座。
“马上下坡啦,抱紧老师哟!”白芍药空出一只胳膊把祖律的小手搭在自己腰间,拇指拨动清脆的自行车铃,白芍药没有再多问关于祖律母亲的事情,她讨厌人间有悲剧,她讨厌悲剧的主角是女人。
第11章
“我妈二十几岁的时候就把她的墓碑埋好了,她得葬在那个女人旁边。”童原双手抱着母亲骨灰坛一脸平静地坐在樊静副驾驶位,樊静今天临出们前特地在包里塞了许多纸巾,她以为童原会哭,那孩子却一滴眼泪都没有。
童原在很多年前就已经预见了孔美善今时今日的离世,她觉得孔美善不是死去,而是赴约,她为母亲灵魂解开枷锁感到开心。童原爱母亲,也恨母亲,但是那份稀薄的恨永远也无法冲淡爱,母亲无论曾经对童原做过什么,她在童原心中的地位永远无可取代,那便是普天之下的孩子对母亲这两个字的执念。
童原在墓地里弓着腰挥舞铁锹为孔美善的墓穴填土,樊静点了根烟静静地看着那个十四岁的孩子一锹一锹埋葬母亲,她不懂面前这个小小少年为何可以如此镇定,镇定得像是个饱经沧桑的暮年之人。
樊静当年听到母亲的死讯哭得撕心裂肺,一次又一次咬破嘴唇,一次又一次昏倒在外婆怀抱,她花费许多时间才走出那片绵延了十几年的阴雨。
“阿原,我可以给阿姨填几锹土吗?”童原身边出现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
“给你。”童原把铁锹甩到那个皮肤黝黑的女孩手里。
“芍药?”樊静见白芍药走来心中生出几分惊讶。
“今天祖律妈妈忌日,我陪她来这里烧点纸。”白芍药用下巴指了指那个正在为孔美善墓穴填土的女孩。
“老师,我可以抽一根烟吗?”童原走到樊静面前摊开微微颤抖着的泛红掌心,樊静将夹在指间的烟直接送到童原唇边。
“好抽吗?”樊静问捂着肚子不停咳嗽的童原。
“不好抽。”童原一边咳嗽一边回答。
“既然不好抽,以后就别抽了。”樊静蹙眉抽走留在童原手里的半截烟。
“那大人们抽烟是图什么呢?”童原抬脸仰望头顶乌云四合的天幕,银丝一样斜织的细雨落在她的鼻尖。
那天樊静开车把童原从金水镇墓园直接带回青城家中,她没有征求那孩子的意见,童原见车子再一次驶出金水镇,也没有表示反对,她们这对平日里关系剑拔弩张的师生关键时刻总是很有默契。
那晚樊静去卫生间时看见童原穿着睡衣一个人呆愣愣地坐在露台,她停下脚步凝神看了一会童原夜风之中的瘦削背影,想要安慰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假使像白芍药像说的那样穿透黑夜将她搂在怀中柔声安抚,她真的会像小狗一样停止颤抖乖乖倚在胸口吗?樊静觉得不会,童原不是轻易流露脆弱的人,正如同她不轻易展露温情。
樊静回到写字桌前放大相机里那张童原站在窗前的相片,那孩子明亮的笑容真让人留恋,樊静不知道这干净明亮的笑容是否还会在童原生命里再出现,或许,那是一个句点。
童原第二天一直睡到下午还没醒,樊静看到她床头摆着一盒拆开的抗过敏药,那种药的副作用就是让人一直躺在床上昏睡,外婆每逢换季都会买来吃上十天半个月,童原这孩子显然在把抗过敏药当成安眠药服用。
樊静正想给白芍药打电话谈谈令她感到手足无措的童原,白芍药的名字便伴随着铃声显示在樊静手机屏幕,樊静按下接通键还未来得及开口,白芍药的声音便急匆匆地从话筒传到她耳畔。
“樊静,我怀孕了。”
“留还是不留?”
“方力伟说他找人让我去县里医院再查一遍,是男孩就留,马上结婚,是女孩就不留,结婚暂缓。”
“芍药,你冷静下来仔细想一想,讲得出这种话的男人能嫁吗?”
“樊静,你根本不了解我现下的处境,我今年二十四岁,金水镇二十四岁不结婚就已经算是大龄,我爸,我妈,我家里的亲戚每天都在变着花样儿催我结婚,我真的快顶不住了……”
“何必跳火坑呢,芍药,我把班里孩子们带到高三毕业就准备辞职考研,你到时也和我一起来青城备考,你争取考到一个大一些的城市继续完成学业,学费、生活费这些我可以想办法给你解决,芍药,别犯傻,方力伟这个男人一点也不可靠……”
“父母根本不可能放我这个独生女离开金水镇,他们身体不好,每天都眼巴巴地盼着家里多个女婿可以依靠,我没有更好的路可以选……樊静,我不像你,你头脑聪明,既有相貌又有钱,我什么都没有,方力伟是从小到大第一个追求我的人,除去他金水镇没人能看得上我……”
“白芍药,你听听你在说什么,你十几年的书都念到哪里去了?你父母年纪大了犯糊涂,你也跟着一起犯糊涂吗?如果你坚持和方力伟结婚,婚礼我不会去,我不祝福你这个糊涂虫!”
樊静一气之下挂断了白芍药电话,她知道白芍药的父母一辈子没出过金水镇,他们很难脱离自身生长环境去看待子女婚姻问题,可是白芍药明明和她一起读过很多书,明明受过很多正向熏陶,为什么还是会被世俗束住手脚?
樊静不懂这个世界为什么这样痛恨不结婚的女人,社会恨,媒体恨,网络恨,旁人恨,父母亲人也不分青红皂白跟着一起盲目地恨,如果他们也这样恨偷拍者、咸猪手、人贩子、贪官污吏就好了。
“童原,我吵醒你了?”樊静放下手机转过头问客房门口睡眼惺忪的童原。
“没,我在这之前已经醒了,老师骂起人来好凶,您别生气了好吗?”童原像个大人似的走过来安抚面色苍白的樊静。
“好,不生气,我不生气。”樊静十指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了根烟送到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