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各科成绩公布了吗?”白芍药紧接着又问。
  “明天下午。”樊静又想到童原在天台上抽自己耳光的那副画面。
  金水镇地方太小,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全部加起来就那么零零星星几所,金水一中由于师资有限,平日里考试规模偏小,依旧采取传统的同班阅卷方式,即老师自己负责批阅自己班级的试卷。
  樊静每次批阅童原的语文试卷时内心都会承受一种难捱的撕裂感,作文分数给高了不符合实际,作文分数实事求是,童原又要伤害自己,可是作为一名老师,樊静在现实生活中只能保持客观实事求是,否则对班里其他孩子也不公平。
  “我们班祖律是除去语文哪一科都不及格,你们班童原是除去语文哪一科都是全年组第一,两个拧巴孩子在性格方面倒是很相似,至于学习方面……简直天差地别呀……”白芍药一边小口喝酒,一边摇晃着脑袋感叹。
  “童原严格地说并不是语文不好,她只是作文写不好,芍药,你知道吗,我有时候甚至觉得她是故意写不好。”樊静从窗外的车水马龙中抽离视线转过头看向白芍药。
  “你的意思是?”白芍药一脸困惑。
  “你读读看。”樊静把童原近两次考试写的作文发给白芍药。
  “你还特意存档一份?”白芍药扬扬眉毛。
  “我总是担心自己感觉出错,所以每次都把童原的作文单独存一份,时不时地拿出来重读。”樊静一边说一边翻看手机里专门用来储存童原作文的文件夹。
  “我来看看。”同为语文老师的白芍药低头查看手机屏幕里的文档。
  “你感觉如何?”樊静见白芍药翻到文档最后一页开口询问。
  “童原的作文字里行间仿佛有一种坏孩子在刻意捣乱的感觉,那种感觉好像……你做了一桌好菜预备招待来客,家里的小孩却趁你不注意偷偷在饭菜上扬了一把沙子,你一上午的精心准备顷刻泡汤……”白芍药一边回味一边斟酌用词。
  “我的感觉大抵也是如此,童原不是写不好作文,她只是不想好好写。”樊静没料到白芍药竟会在这件事情上与她有同感,她本以为是自己太过敏感,太过多疑。
  “奇怪的孩子,自己起了个大早费心费时地烹饪一桌饭菜,饭菜做好,她又扬了一捧沙子自己给自己捣乱,饭菜毁掉,她再狠命扇耳光自己惩罚自己……”白芍药分析到这里感觉大脑已经明显不够用。
  “服务生,饭桌上的菜另外再做一份打包,不要辣椒,外加两盒米饭。”樊静和白芍药每周轮流请客,她知道白芍药每次请客吃饭打包饭菜都是带给班上的留守儿童阿蛮和小律,每次请客的时候也会主动给两个孩子打包一份。
  “两位慢走。”餐厅服务生递过一只装得满登登的外卖手提袋。
  “今天的饭菜我不拿了。”白芍药将外卖手提袋不由分说地塞给樊静。
  “为什么,你每次吃完饭不都直接过去看阿蛮和小律吗?”樊静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外卖,又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白芍药。
  “我等会准备带阿蛮和小律去金水街吃麻辣烫,你拎着这些吃的去童原家里看看吧,如果有人在日常生活中多关心关心她,那孩子或许就不会再自己伤害自己。”白芍药想到樊静班里的童原好心建议。
  “那也好……”樊静低头思忖片刻回答。
  白芍药在午后阳光下骑着脚踏车赶往小律和阿蛮家中的方向,樊静仍旧拎着外卖像个呆子似的傻站在街边。白芍药其实说得并没有错,孩子们在十几岁的年纪里发生自残行为大多是因为缺乏爱,缺乏关怀,亦或是对现阶段所处的生活感到压抑,感到愤怒,对现阶段的自我感到百般嫌弃,千般厌恶,万般痛恨……樊静这个经验十足的老师分明对学生内心正在遭受的一切苦难心知肚明。
  樊静之所以不想靠近童原是出于本能地不想靠近潮湿,不想靠近深渊,她不想再淋雨,她不想再跌落,她原本也并非什么阳光之人,可是如今……白芍药的挑明令她彻底失去了一直以来逃避的理由。
  樊静站在街边深吸一口气迈开前往童原家方向的步伐,她决定了,她决定在瓢泼大雨中为那个寡言的孩子撑伞,她决定潜入那个古怪孩子内心幽暗的深渊。
  第3章
  那天樊静一路步行前往童原家位于街边的三间平房,她每天上班下班时都会经过这里,可是在今天之前,她从未产生过一次推开那扇门的欲望,大抵是因为惧怕黑暗是每一个普通人的心理本能。
  “咚咚咚。”樊静敲门的时候内心一瞬又产生片刻的游移,她本想退却,可是面前的金属防盗门却在下一秒被那个古怪孩子打开。
  “老师,您怎么来了。”童原见班主任樊静出现在家门口,虽表情强装镇定,目光却难掩吃惊。
  “你还没吃晚饭吧?我刚刚和朋友去吃饭时给你打包了一份饭菜。”樊静故作轻松随意地将散落的碎发掖到耳后。
  “我还没吃晚饭……谢谢老师。”童原双手接过樊静递过来的手提袋放到写字桌面,俨然一副讲文明懂礼貌的乖孩子模样。
  “咱们班的语文卷子我昨天判完了分数,你的作文成绩是三十八分。”樊静言毕落座在童原家客厅里的三人沙发,酒精令她的身体感到些许困倦,些许沉重,些许疲惫,如果不是因为今天喝酒的量比平时多一点,如果不是因为白芍药临别时的执意劝说,彼时樊静或许不会一时兴起出现在童原家里。
  “老师,对不起。”童原闻言抿抿唇角向樊静低声道歉,她对得到这个分数并不意外。
  “我不是专程来批评你的。”樊静倚着沙发静静地打量面前十四岁的少年。
  “那您……”童原心虚地低下头避开樊静充满探究的注视。
  “我今天是特地来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短板,即便你作文写不好仍旧是年级第一名,我不希望你在得知明天作文分数之后再自己惩罚自己……老师不想再看到那样残忍的场面。”樊静借着酒精在体内的怂恿终于讲出埋藏在心里许久的话语。
  “老师,您今天喝酒了对吗?喝酒对身体不好。”童原好似没听见她的告诫般回身接来一杯温水递给樊静。
  “你不要逃避回答我的问题。”樊静接过水握在手里执着地延续两人之间未了的话题。
  “我做不到,老师。”童原见老师摆出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低垂着头回答。
  “你做不到什么……你的意思是,我今天前脚一走,你后脚就会为这三十八分的作文成绩在家狂扇自己的耳光,我说的对吗,童原?”樊静用严厉的目光将童原在自己身前钉住。
  “对的,老师,我无法做到不伤害自己,除非……”童原言语间蓦地斩断了下半句。
  “除非什么?”樊静追问。
  “除非老师为这三十八分的糟糕作文成绩打我耳光,除非老师揪着衣领把我骂得狗血淋头,除非老师按住我的头像撞钟一样撞向墙角,除非老师成为摧残我剥夺我的刽子手……我才能彻底做到不动手伤害自己。”童原仿佛像换了个人似的抬起头与樊静对视。
  “你……你说什么疯话,你……你简直胡闹,太气人了,我不管你了,你自己的人生你自己看着办,你如果讨厌我这个语文老师不如直说,何必故意讲这些恼人话惹我生气!”樊静听到童原的回答气得口齿不清起身便走。
  “老师,我并不讨厌你,我甚至很……”童原意识到不妥在樊静面前再一次咽下唐突的后半句。
  “鬼才信,饭菜我带走了,你饿着吧,饿上几顿你那颗装满怪念头的脑袋才会清醒!”樊静临出门时拎起那袋外卖扔到街边塑料垃圾桶顶盖,金水镇的流浪汉过一会就会用它们来填饱肚子,至于童原那孩子……樊静决定以后仍旧和她保持如从前一般不咸不淡的师生关系,她觉得自己今天委实多此一举,童原生来就是一片阴雨,晴天于她而言或许不会带来拯救,反而会令其加速消亡。
  童原站在街边目送班主任老师樊静气冲冲地跑到门外,樊静走远之后童原来到垃圾箱前取回那份被丢掉的外卖,仔细将外卖袋子重新洗干净放进五斗柜抽屉,她想收集和樊静有关的一切事物。
  童原一直以来都认为樊静这个语文老师很不喜欢自己,她每次考试只有语文单科无法取得全年组第一,同事们时常拿这件事调侃樊静的教学能力,樊静一定会以为自己在和她故意作对,童原每每想到这里便觉得人生无望。
  童原至今还记得樊静两年前上第一节语文课时的模样,她上身是件白衬衫,下身是条牛仔裤,乌发随意地散落肩头,童原妈妈年轻时有张面部模糊不清的相片就是这样的穿着,很简单,很利落,很随意,她们举手投足之间都不自觉散发出一股浓重的书卷气。
  樊静下课之前用粉笔在黑板上留下了她的通讯软件账号,班级里同学当天放学后几乎都加了樊静的账号,童原也加了,但是她用的是小号。那天童原放学做值日时悄悄将樊静用剩下的半截粉笔带回家,她回到家后先是打开台灯,戴上眼镜把鼻子凑到粉笔前闻了闻,随后又从笔筒里抽出绿柄简易雕刻刀,一笔一划刻下当天日期用以纪念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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