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她在沙发前蹲下来,望着那双被发烧带来的生理性水汽弄湿的灰眼睛。
沈未明大概也没想到自己真会把这句话说出来, 用力抿了抿嘴唇,几条小触手扯着毯子拉过头顶, 试图挡住目光逃脱对视。
苏镜把毯子轻轻拉下来。
小触手们表现得有点焦虑,不安地扭来扭去,有的想再去卷毯子, 有的笨拙地轻轻拍打着沈未明的后背, 试图减轻压力, 还有的甚至看起来想把苏镜的眼睛也挡住。
“是因为这个在生气?”
苏镜的声音放得更轻:“所以不想吃药,是不是?任务已经很烦了,外面的人也讨厌。”
——居然还没有被第一个接回家。
沈未明把头扭向一边, 他看起来非常不想承认这种情绪,脸上绷得不带一丝表情,嘴唇抿得泛白, 但抱着膝盖的手臂还是收紧。
小触手争先恐后地举着记忆气泡用力告状。
「公用向导」。
那些人这么叫他, 和“大神”、“王牌刽子手”之类的称呼混在一起,嘈杂刺耳:“……今天有劳了!不愧是‘公用向导’啊, 这种程度的连接也能说断就断, 完全不受影响……”
“没事了,您快回吧!辛苦了,这边稳定下来了……”
“沈前辈?”
“是还有什么事吗?”
……
沈未明一个人坐在冰冷的台阶上,一动不动,月光照着他解开了几颗扣子的单薄衬衫,漫过被风冻得青白的锁骨。
那条昂贵的、出自铃铎某次精心挑选的礼物领带,散在他脚边的水泥地面上。
丝绸布料上有大片干涸发硬的污渍, 分不清是血迹、汗水、染上的泥浆,还是别的什么。
好吧,好吧。
小触手不情不愿地承认错误:在那种紧急到夺命、分秒必争的危急关头,为了把那个叛逆s级哨兵调—教得足够听话好用,确实用领带把人拴起来了。
也用领带抽人了。
抽的小腿、后颈和脊背,哨兵痛感神经最敏锐的神经丛。
苏镜戳破了那个小触手们遮遮掩掩的记忆气泡,更多的画面和声音淌出来,有相当冰冷的“听话”和“不准动”,还有沈未明屈膝抵在那个哨兵的脊椎,反剪双臂,强迫对方冷静的现场画面。
那个因为搭档重伤、烦躁桀骜的s级哨兵狼狈地跪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后颈已经满是纵横交错的血痕。
因为是特殊的高强度韧性丝绸,价格不菲,铃铎特地动用了宗政家的商界人脉定制的材料,所以抽出来的痕迹也相当……刺眼。
“……”苏镜压了压太阳穴,回头瞥了一眼相当心虚、涨红着脸,试图消失在空气里的铃铎。
执行任务的沈未明在某种意义上,的确是没有感情的机器。
他垂着视线,灰瞳漠然冰冷,领带沾着血水,毫不留情地卷过哨兵的小腿和脊背,惩罚出失控的闷哼和战栗。这些血痕叠加累积,强制迫使哨兵从那种濒临疯狂的状态下恢复清醒。
这些哨兵还要战斗,沈未明是奉命来当临时向导的,所以必须夺过精神支配权。
沈未明要「使用」他们。
“疼吗?”沈未明冷冰冰地说,“不准躲。”
“看着我。”
“给我。”
冷白的手指捻上血痕,缓缓用力,指腹激起战栗和近乎嘶吼的闷哼——疼痛,加倍疼痛,把失控的精神感知全部收回,交出,不可保留,不可抵触。
所有精神都要聚焦在他。
被他彻底支配,被他使用,被他……
“我知道了。”
苏镜消去那个记忆气泡,轻轻摸着沈未明的头发,画面里漠然着冰冷燃烧、足以烫伤任何窥伺视线的“王牌向导”,现在连头也不肯抬了,蜷在沙发里一动不动,整张脸埋进手臂。
像是跑出去闯了祸,把人挠伤又藏进沙发的猫。
“没关系,没关系。”苏镜尽量放柔声音安抚他,“赔医药费、去探望一下而已,让阿戎带着铃铎去做就好。”
苏镜轻声安慰:“反正他们也很熟练了。”
沈未明其实也不是经常使用这种方法的。
——但有些时候,碰到的哨兵实在太难驯服,一切常规精神驱使的手段都不能彻底有效,没法达到百分百契合。
在那种踏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的局面里,没有容错率,不能和向导百分百契合,就等于死刑。
沈未明没有时间磨合,没有时间改造,所以本能地,选取了逻辑分析后最有效的方法……的确有效,事实上,沈未明参与的任务死亡率永远是最低的,他亲自负责的哨兵死亡率是零。
至于身体创伤,心理创伤,任务结束后哨兵怎么面对自己的原生向导……那就另当别论了。
系统:「……」
它也有点不忍心问铃铎是怎么个“很熟练了”。
“嗯,流程是霍戎前辈负责赔偿医药费和送慰问品。”虽然它没问,但宗政零还是一丝不苟地低声解释,“我冲进门就立刻道歉,鞠躬,说‘非常对不起,但您也是活该’。”
系统:「…………」
这么赔礼道歉真的不会发生命案吗!!!
也还好,毕竟赔礼的是宗政议长的公子,他来探望就已经很给面子,多半还能带来个不大不小的功勋。
“况且,最后那句是用精神力传达的。”宗政零皱了下眉,又严谨地补充,“没有出声。”
……根本完全不是这个问题吧!!!
系统芯有余悸:「那个……哨兵,和他的向导,不是能听到吗?」
宗政零锁紧眉头:“就是说给他们听的。”
系统愣了下。
“我认为他们……很不可理喻。”宗政零的声音冷硬,“是他们自己内部先出的问题吧?向导受伤失能,但哨兵还要继续执行任务——实在没办法了,所以才派前辈去接手做临时向导的。”
“需要前辈,依赖前辈,又抵触前辈,那为什么不去和总部说‘我不要做任务了、让我滚出危响’呢?”
“和前辈发脾气有什么意义吗?”
宗政零的声音很冰冷,冷到不近人情:“在那种时候,放任情绪驱使着坚守所谓的‘1v1绝对忠诚’,对前辈撒泼犯浑,如果真的死了呢?”
苏镜和霍戎其实也是这样想的。
所以苏镜完全没有责备沈未明把「危响」排名第三的功勋哨兵用领带抽得死去活来,只是近乎明目张胆包庇、完全护短地,把问题的核心放在了“领带有点过分结实了”这件事上。
霍戎去赔礼,也只是为了息事宁人,完全装作没发现铃铎的最后一句“悄悄话”,笑呵呵地不动声色拦住激怒到眼睛血红的哨兵:“不管怎么说,幸好活着回来了,对吧?”
……系统暂时还没想过这些,被他说得愣怔,迟疑着看了看。
苏镜逐一地,轻轻地,点开了其他几个记忆气泡。
更多压抑的窃窃私语冒出来,复杂阴暗,透着寒气。
“离他远点……”
“真是……‘高效’啊。不愧是王牌前辈。我们从白塔开始拼死拼活磨合了十年,同步率也只到89%,他一来,强制链接,十分钟就100%了。”
“少说两句,谁叫我们废物呢?只能看着自己的哨兵被别人那么用……”
“行了,阴阳怪气什么,你自己精神力太弱,当时昏过去了吧?要不是人家,你的哨兵不死也要断条腿……”
“你的哨兵和别人100%连接过了!你还能做到和以前一样,毫无芥蒂地和他深度连接、精神交融吗?”
“一般情况肯定难受,可那是沈前辈吧?他是公共资源,谁都可以用的……”
“你以为那么简单?上次任务结束以后,我的哨兵就一直无意识回避我的精神触角……医疗组说这是高危任务后的常规过载,但我知道,他在……怀念。”
“怀念那种被完全支配、绝对掌控的感觉,那种感受只要一次就忘不掉了。”
“是啊,我家那个疯子只是和他连了一次,以后再一看见他,就乖得像什么一样,眼睛一直追着他……只能装作不知道,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很难描述……那种灵魂被完全攥在手里的感觉,没试过的话是不会懂的。”
“再也不想有了,再也忘不掉了。”
“……你生什么气,我也没办法!别用那种好像出轨的眼神看着我——是我想用‘公用向导’吗?当时你昏过去了,任务又必须继续,我能怎么办!”
……
沈未明什么都听得见。
他紧紧抱着膝盖,面无表情,小触手愤怒地胡乱挥舞,发泄一样拍打那些精神力泡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