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燕狩可以尽情恨他,日日夜夜、不眠不休,可以想尽办法报复他,但燕狩不能杀他。
  因为他的确是个好皇帝。
  是那种燕狩和所有人都想要的,定国安邦、开疆拓土、江山永固的好皇帝。
  那就是另一个版本的恨海情天。
  他一辈子都不说实话,燕狩一辈子都恨他、憎他,又不得不在刺客来时出手护他,他们两个活着纠缠个几十年……
  几十年的稳定kpi。
  一场死亡,一个晚上而已,再痛苦、再折磨、再悲怆,能赚多少kpi,怎么比得上细水长流?
  沈不弃亏大了,这才在燕狩死后,迅速失去了继续下去的兴趣,只多敷衍了小半年,就把这具身体托管给数据,去下个世界赶场了。
  系统看着一条翠绿的小竹叶青戴着金边眼镜、拿尾巴卷着《记仇录》,严谨、认真、颇具耐心地讲解着虎狼之词:「…………」
  还是纯新人、刚开始工作的沈不弃就搞得这么刺激了啊!!!
  这是什么先天狗血圣体吗?!?!
  系统一时有些错乱,眼睁睁看着沈不弃有条不紊地用尾巴卷着那些看不见的丝线,操控那具躯壳,懵懂地、天真快活地,凭着残存的本能与厉鬼亲昵……那染了血的唇在厉鬼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面目上游弋,盘桓,千回百转。
  小竹叶青微微歪着头,自己操控自己的躯壳,饶有兴致地,望着这一幕。
  厉鬼因为克制而力竭绝望,因为不敢宣之于口、不敢丝毫失控的焚天爱欲,而痛苦到极点地颤抖,绝望地悸栗,痉挛。
  不行。
  燕狩知道,不行。
  他们一起长了十余年,彼此是对方最熟悉的人,厉鬼又陪了沈辞青这些时日,燕狩已经明白了沈辞青是想要做什么……不行。
  不能快活一下就死掉,死在他口中,怀中,死在鬼气深处。
  不能在最情动的旖旎里吐出最后一口气,舌尖还停在他口中,垂落的手臂仿佛还抱着他——厉鬼发誓他能想办法!不论这办法多难,闯地府、闹天庭,去夺什么奇珍异宝、续命仙丹——还能如何?!?
  他这就动身,带着沈辞青去找药,找办法救沈辞青,治好沈辞青,然后他们隐居起来种田好不好?或者去边疆开酒馆,客栈,再不分开了!
  好不好?
  再不管……不管天下了。
  他们把心彻底交付给彼此,只给彼此。
  沈辞青轻轻眨着眼睛,乖乖听着他讲故事,露出很捧场的迷糊笑容。
  沈辞青好像听懂了……要心。
  沈辞青拉开衣襟,摸索根根分明的肋骨,想着怎么挖出来给他。
  不行……不行,厉鬼死死握住那只手,发着抖与他的青儿道歉,他后悔了,知错了,他当初简直该千刀万剐。
  该千刀万剐!!!!
  这世上,莫大的无情、莫大的残忍,莫过于……“我为你死了”。
  死的人是圆满了,是欣慰了、瞑目了。
  而被留下的活人……被生生剜去半副骨肉魂魄的残躯,夜里还如何睡得下,那漫长得仿佛熬不完的白昼如何捱——入喉的是酒还是呕不出的心头血,咽下的是焚心的滚油,还是扎穿血肉的毒刺荆棘?!
  从此每一个清醒的瞬间,都是折磨,都是凌迟。
  都是……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
  燕狩现在明白了。
  “青儿。”燕狩死死抱着他,哀求他,“罚我,狠狠罚我……骂我,咬我!别忍着,舅舅知道你疼……知道你苦……”他剧烈发着抖,“舅舅错了……”
  他怀中紧紧抱着的沈辞青,仿佛并不能听懂,并不能理解,依旧懵懂、天真、茫然地望着他。
  沈辞青慢慢抬起苍白手指,轻轻摸他的脸,像小孩子触摸自己最喜欢、最珍贵的宝物,根本不舍得弄坏一点,只是这样摸上一摸。
  能摸得到就很高兴。
  看得见就很高兴。
  那双黑洞洞的眼瞳,就软软地弯起,纯净,明亮,像是毫无阴霾的新月:“舅……舅。”
  沈辞青笑了,声音轻飘,却又透着欢欣,依恋:“舅,舅……”
  燕狩的魂魄几乎要在这无边痛苦的悔恨里寸寸崩解,他承接了沈辞青碎裂的神魂,故而也看见少年的沈辞青,长大的沈辞青,孤身一人……立在窗前的沈辞青。
  沈辞青早慧,早熟,尚且是稚童时就已担起天下。
  却又有一部分……藏起来了。
  那一部分小孩子的沈辞青,纯稚柔软,喜欢玩闹,喜欢蹑手蹑脚靠近乱扑灯火的小飞蛾,突然伸出小手猛地拢住,然后藏在手心里,快活地迈着小短腿跑到远处,用力抛着放掉。
  长大的沈辞青不这么做了。
  十九岁的沈辞青,不想再做这种幼稚无聊的事。
  年少的帝王垂着眼睛,静静地、冷眼旁观着被烛火诱惑的飞蛾,扑向那足以殒命的光明炽热。
  苍白手指间捻着的是饱蘸朱砂的狼毫,眼前是批不完的奏疏。
  飞蛾欢快地往火苗上扑,不知死活,不懂危机,跳跃的烛火映着漆黑冰冷的深邃眼瞳,沈辞青杀了很多人,那朱砂几乎像是画在了索命阎罗的生死簿。
  “沈辞青……你不得好死!”被架起拖走的三朝老臣目眦欲裂,撕心裂肺唾骂,泣血诅咒,“你狼心狗肺,薄情寡义……燕狩白死了,白替你死了!!!”
  沈辞青没什么表情。
  没什么反应。
  回了寝宫,也是这样。
  直到现在他看着这飞蛾,忽然像是微微侧头,试着……轻声问:“舅舅?”
  自然是没有动静的,燕狩在地府的油锅里炸呢。
  沈辞青神情复杂地看着那一小碟油光发亮的炸肉丸子,滚油烹炸酿肉,表皮焦脆,内里松嫩……他有时候真的想知道,御膳房是不是故意和他作对。
  沈辞青试着吃了一口。
  他强迫自己咽下,脸色在那一瞬间苍白,惨白,死死按住肚腹,一只手压着嘴唇……
  没有吐。
  看。
  人只要想不伤心……就是能不伤心的。
  沈辞青无趣地垂了睫毛,一手仍重重陷在胃脘深处,继续无趣地批着那些奏疏……突然他听见轻微的、绝望的扑腾声,飞蛾掉进火里了。
  沈辞青的笔尖轻轻顿了下。
  不管。
  他都这么烦、这么无聊、这么不高兴了,泥菩萨过河。
  别人爱死不死,别的蛾子爱死不死……不管,不管。
  沈辞青丢下那支毛笔,劈手把烧了小半翅膀的飞蛾从火中夺出,往窗外狠狠丢出去,他把手烫了,苍白皮肤瞬间殷红了一片。
  沈辞青把手往空无一物的角落里递:“舅舅。”
  “烫了。”他说,“阿狩。”
  他不记得怎么说出带语气、亲昵自然、像是撒娇的话了。
  所以那语调又生硬又漠然。
  他说:“疼,烫了。”
  不够吧,他把指尖又往滚烫的蜡油里蘸,这次差不多了,沈辞青垂着浓深睫毛,眼睛微弱地亮着。
  他说:“快来。”
  ……
  厉鬼几乎要扑过去护住那只手,替他吹、替他揉、替他抹药……可那是幻象。
  沈辞青不是十九岁了,那只是个影子,风一吹就消散。
  厉鬼心神恍惚,浑然不觉长夜将尽、天光乍破,那初升的日头浑圆橙红,像什么神秘离奇的夜明宝珠,缭绕在晨雾之间。
  他怀里的青儿被这明亮暖和的“宝物”吸引,伸手去摘。
  那只手探出窗户,穿透了厉鬼在白日变得虚幻缥缈的淡影,像只烧毁了翅膀的飞蛾,轻轻地,飘摇着……
  坠下暖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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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亲亲!!![红心]
  第94章 求他【新内容】
  天亮了。
  ——天亮了!长夜已尽, 浑圆的旭日在云端泼洒出滚烫熔金,夜色褪去白昼到来,微凉的晨风裹挟着湿漉水汽徐徐掠过。
  厉鬼的身形被天光刺透, 已淡化得虚幻到了极点。
  “……青儿!!!”
  厉鬼凄声嘶吼,不顾一切地纵身扑下, 伸手捉那苍白瘦削的手腕,却凭空穿透了沈辞青的身体。
  捉不住。
  碰不到。
  一个人坠下暖阁,其实只不过须臾工夫, 可在神魂俱裂、绝望已极的鬼物眼中, 却被拉得无限长。
  仿佛有晨露被不知哪来的风颤巍巍托着, 在这变得缓慢、滞涩的时空中,送到厉鬼的唇边。
  不,不是露水。
  是血。
  不知是不是上天垂怜, 沈辞青居然叫那探出横生的桂树枝条拦了一下,软软坠在那一树金桂间,阻住了坠势……却也刮伤了, 粗糙尖锐的树枝轻易撕开肩头皮肉, 像撕烂一张废弃的宣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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