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不开心了,不高兴了,磕磕巴巴念“燕大人的信”也没心情听了。
在那酒楼的二楼角落的阴影里,抱着膝盖,融化成掰不开、抱不暖的绵软低落的一小团。
厉鬼越哄越慌、越哄越急,倒是急中生智想了个法子——他替沈辞青看,再将那一缕至精至纯的鬼气仔细拿那红泥小炉焙暖了,轻柔温存,浸染过那灰蒙蒙的瞳孔。
于是沈辞青借他的眼睛看见了……
有人打架。
两三个市井泼皮无赖,喝醉了,好不要脸,竟然当街醉醺醺纠缠欺辱一个姑娘。
厉鬼:“……”
系统蛾子:「……」
沈辞青更不高兴了——这是自然的,当皇帝的,尤其是他们这种自幼励精图治、为社稷煎熬心血的皇帝,最不愿意看见自己眼皮底下有这般荒唐事。
借来的眼皮也不行。
一小团雪白的、缩着不动的人影开始融化,变成软绵绵一滩……
厉鬼十万火急冲下去揍无赖。
一个被掐着脖子狠狠丢出二里地掉进永定河,溅起硕大水花,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冰冷河水。
一个尖叫着飞上天,被挂在树上当风筝。
最后刚错愕回身,对上一双猩红鬼瞳,“呃”地一声怪响,眼睛一翻,烂泥似的瘫在地上,吓得昏死没了动静。
年轻的陛下稍觉满意,这才借着他的眼睛,往那灯火明亮处望过去……
还没来得及看到花灯。
灯火阑珊,街巷深处,一个贼眉鼠眼的扒手正摸老妇人的褡裢。
那老妇人消瘦佝偻,形貌清苦,满是皱纹的粗糙面庞上却满是慈祥笑意,正紧紧攥着自家娃儿的手,捏着几个铜板,请摊主给娃娃拿一块盼了一年的香甜豆沙月饼。
……厉鬼雷厉风行杀过去抓扒手。
那扒手被看不见的力道重重撞了下,半边手臂猝然森寒僵麻,夹着钱袋的手也凝滞在半空,有眼尖的立刻高声叫起来:“抓贼啊——!”
几个年轻气盛的立刻扑过去,将那扒手狠狠揍得鼻青脸肿,扭送官府,钱袋物归原主,还了仍在错愕、尚未回神的老妇人。
沈辞青看见东街人太挤,丢了个娃娃。
南市跑了两只大公鸡,老农勤勤恳恳喂了一年,指望卖了换点钱,给孙子上学做束脩的。
西街糖葫芦摊子有人插队,这事本来芝麻点大,不非得天子御裁,但沈辞青忽然想吃糖葫芦了。
北市几个喝高了的莽汉,几句话不妥当,推搡恼火起来,险些碰翻了旁边热气腾腾的糖水摊子……嗯,其实等厉鬼赶过去,那几个自己都差不多骂完、打完了。
但沈辞青咳嗽了几声,他喉咙干,想喝糖水……
厉鬼忙成陀螺,被看不见的细细鞭子抽打得滴溜溜转,在街头巷尾、人影摊位间焦头烂额,左手拎着鸡、右手拎着哇哇大哭的胖娃娃,左手端着碗糖水,右手捏着糖葫芦,左手捧着新开封的茱萸酒,右手抓着一把刚出炉的炒栗子。
系统觉得也不能这么玩:「……」
三头八臂的厉鬼忙得有点发昏了。
好不容易都办完,厉鬼揣着酒,卷着栗子,举着糖葫芦,托着糖水,拎着自掏腰包买的鸡,摇摇欲坠、跌跌撞撞滚回了酒楼二层。
看见一小团沈辞青不知道为什么很高兴,边咳边笑边揉眼睛。
本来还仿佛是玉塑瓷胎、无悲无喜的明堂佛像,如今忽而像是最好哄、最高兴的小孩子了,那弯着的眼睛,纯净、生动、狡黠明亮。
那笑容不含丝毫杂质,纯粹明净,仿佛透着燃烧生命般的、惊心动魄的热烈。
像暗夜里不顾一切放肆绽放的昙花。
漂亮得……叫人心碎。
厉鬼不敢心碎,没这个时间,他托住笑得过头、险些滚落下暖榻的沈辞青,小心翼翼裹着,拢着,把那殷红剔透、糖壳晶莹的山楂递到那霜白的唇边。
那一点柔软的温热舌尖,好奇地、相当谨慎地探出来。
在那诱人的糖壳上,极快地碰了碰,猫儿似的轻轻舔舐了下。
甜的。
沈辞青满足地眯起眼睛。
“好了,剩下的你吃罢。”沈辞青心情好了,语气很轻快柔和,“朕的肚肠烂了,吃不了,会吐血的。”
厉鬼的影子凝滞在这句话里。
……他似乎无法理解,茫然、恍惚、连鬼气也险些溃散了一瞬,才低声问:“什么?”
“朕不是自小就被母后下毒吗?”
他说自己“不是燕狩”,于是沈辞青也同他随口闲聊,并不隐瞒,甚至还懒洋洋调整了下姿势,在厉鬼怀里更舒服地躺着。
“那毒成瘾,朕把自己用铁链锁上,偷着试过戒了……不成,戒不掉,戒了就变成疯子、傻子。”
沈辞青倒是也不介意变成疯子、傻子。
但那如山的奏疏谁批呢?
朝谁上、国谁治呢?
“只好以毒攻毒,朕试了试,有种断肠草,好用。”
沈辞青的语气轻快:“朕一直用这个……你别告诉阿狩啊,他要着急,要心疼朕的。”
厉鬼死死拥着他,仿佛被看不见的冰锥钉穿神魂,吃力维持着那人形轮廓,翻腾鬼气却仿佛飓风卷着的冷烬尘灰。
沈辞青又自己摸索着,找来那茱萸酒喝,捧在唇边,小口小口吸溜着,极为满足,被那浓烈霸道的辛辣呛得一下接一下咳嗽。
他被厉鬼强行注入的生机……也仿佛随着这一声迭一声、止不住的咳嗽,如同细沙般悄然散去了。
“你……有些本事……”
沈辞青被他捧着,微微仰头,好奇地轻轻摸索着厉鬼的身体:“你不是……不是人,是不是?”
他轻轻戳那坚硬如铁的臂膀:“朕摸到……好多只胳膊……”
他好玩地数:“一只……两只……五只……”
厉鬼沙哑到不成调地哀求他:“……辞青。”
“啊。”沈辞青喜欢被这么叫,但可惜啊,厉鬼不是燕狩,他这人很专一,不怎么找替身的。
年轻的天子很遗憾地纠正:“你要叫朕……‘陛下’。”
说完,沈辞青又反悔,要不还是不专一了吧:“算了。”
“你还是……学他,学得像些……朕记得,他好像是……应该只有两条胳膊……”
“一个脑袋……”
“脸长什么样子……来着?”
“记不清了……”
厉鬼用两只胳膊发着抖,抱紧怀里带着笑、不胜酒力,已经有些迷离混沌的年轻帝王,沈辞青开始胡乱地叫……舅舅、哥哥、阿狩、霜停,沈辞青吃力喘息着,发着抖,要这个“替身”把自己抱紧。
再紧,再紧些。
那些苍白的手指,死死扯着厉鬼幻化出的衣襟,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青白,沈辞青的眼睛睁得很大,嘴唇开合。
沈辞青问他:“你……明天一早,能将朕……放在龙椅上的,是不是?”
厉鬼似乎是点了头。
于是沈辞青就放心了。
那颤栗从骨髓深处仿佛毒液般溢出,蔓延,扩散,一声迭一声喘息,冷涎溢出,浓深睫羽像是垂死的蝶。
“疼啊……”
生平第一次,沈辞青放肆自己呻吟、求救:“朕……好疼。”
“舅舅……救救朕吧,救救青儿……”
“朕这些年……一个人,只有朕一个,没有一日,不在疼……”
“快要……疼死了……”
第88章 还要【新内容】
人最痛苦、最煎熬的时候, 是什么样?
厉鬼不知道——他本该知道的,贺兰家的蛊虫噬心碎骨、钻人七窍,本该在宫变的那个晚上, 就让他尝到这世上最为恐怖的滋味。
但沈辞青赦了他。
沈辞青比蛊虫先杀了他。
在他狼狈痉挛、挣扎、丑态必出,身体扭曲成荒唐的笑柄, 成为深宫消遣的谈资之前。
……那天夜里。
厉鬼死死抱着年轻的帝王,猩红鬼瞳惊惧震颤,看见的却是那个火光冲天的, 改变了一切的夜晚。
还是少年身形的沈辞青。
他的青儿抱着他的尸体, 慢慢地、一点一点地, 因为手臂脱力,不得不吃力地让他滑在地上。
沈辞青也坐下来。
沈辞青握着那柄精巧的冰冷匕首,垂着浓深睫毛, 瓷白的脸上染了血,手上也是。
沈辞青跪坐着,不知疼地屈膝正坐在那一地碎瓷上, 姿势端正、单薄肩背挺直, 一刀,一刀……极尽耐心地剖开怀中那具早已冷透的尸骸, 豁碎那些作恶的流窜蛊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