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厉鬼看起来快要被他逼疯了。
那激烈翻涌的鬼气,只想将这些自轻自贱、玩味又残忍的混账话全都狠狠撕碎,却又怕伤了沈辞青,不敢爆发失控,硬生生敛住险些逸散的锋锐鬼气。
想要封住这张嘴,两只手却都必须用来死死抱住沈辞青。
——装模作样地做人……实在,麻烦得很。
麻烦得很!
沈辞青还在碰他,那冰冷的、干涸霜白的唇,仿佛不知餍足的扑火飞蛾。
那一点温热,微薄到极点的鲜活,贴着那冰冷蚀骨的森寒鬼气,轻柔地辗转贴吮:“……舒服吗?”
厉鬼连惊带惧,心神俱震混乱不堪,周身鬼气都仿佛要被这难耐的煎熬点燃焚尽,他怕沈辞青难受,怕沈辞青这样折腾跌到滑进水里,分毫不敢松力,不敢出声。
沈辞青于是就懂了,笑了:“……啊……”
舒服的。
沈辞青把这半个吻大方赏他,接着就忽然停下,勾着鬼物幻化出的衣领,轻轻喘息着,弯着眼睛微微偏头。
厉鬼的血瞳剧烈波动起来。
“再说一遍……”
沈辞青这么哑声吩咐,被他勾着的厉鬼心绪一片混乱、翻覆如海,只剩空洞嘶哑的茫然声音:“……说……什么?”
“方才说的啊。”沈辞青贴着他,苍白额头埋在鬼气里,懒洋洋地、慢吞吞地咕哝,“朕想听……你再说,说啊,朕做得……很好……”
厉鬼身躯猝然剧烈震颤。
他捧着这苍白的、薄薄刀锋似的影子,看着那双覆盖灰翳的眼睛,轻轻触碰颤动睫毛。
沈辞青倚着他,头颈微微前探,凝神静听,脸上竟是种几乎已再藏不住的微弱渴求。
沈辞青……没听过。
没听过。
他像是被什么刺骨透顶的冰水劈头浇下,他终于意识到某种可怕的可能——或许,在沈辞青活着的这二十余个年头里,孤绝有之,咒骂时时,唯独没听过“做得好”。
或许沈辞青这荒唐的一生,是真的很少……很少。
几乎从没有过。
沈辞青从没真正听到过,哪怕是一句,纯粹的,为他高兴的,不含算计、不带前提,不作伪的……
“做得很好。”
厉鬼猝然抱紧了这具苍白过头的羸弱躯壳。
“你做得好!青儿!”厉鬼再也顾不上其他,拼命将他抱牢在怀中,嗓音深处透出巨大惊惶,“你是最好的!辞青,你知道在你治下疆土安定、吏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你做得好!天下无人能及!”
厉鬼语无伦次,拼命列举出证据,捧着那支离的枯瘦肩膀:“我错了!我早该说!我——”
他说得又急又乱,每个字都透着剧烈绝望的痛楚与悔恨,只想把曾经过分谨慎、过分顾虑,不曾直白诉诸唇舌的一切,一股脑地倾诉出来。
可……这无措混乱的声音,却也渐渐停下。
因为沈辞青并没什么反应。
还是那样。
侧头静静等着。
等着。
那灰蒙蒙的眼睛,依然是空的,茫然的,乖乖等着、盼着,一只手牵着厉鬼幻化出的袖子。
像是……根本没听见半个字。
沈辞青的五感在消退,就像是那再也看不清、变得朦胧模糊的眼睛,如今连耳朵似乎也听不清了。
“……说了吗?”
年轻的帝王轻声问,苍白眉宇异常平静,甚至透着近乎乖顺的柔和:“舅舅说了……是不是?”他轻轻点头,“朕很喜欢听。”
“多谢你。”
他摸索着,慢慢抬起手,苍白冰凉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团鬼气:“你……不高兴了吗?”
“都怪朕听不到了——也不知道你说了什么……不捧场,好无趣是不是?”
“没关系的舅舅。”他像是在安慰厉鬼,“朕能听见……一点,一点点,你夸朕了是不是?朕很高兴。”
他抬起细瘦裸裎的手臂,拢着厉鬼那沉沉流淌的鬼气:“纵有一日……朕什么都听不到了……”
“你也要……多说啊。”
“要多说啊……说给朕听,朕喜欢听。”
“最喜欢听了……”
那厉鬼护着他,紧紧以鬼气裹着,仿佛被这些话化作刀子,一刀一刀,剜髓刮骨,几乎压抑不住那剧烈的颤抖。
那鬼气森森的嘴唇终于张开,像是嘶喊,像是怒吼,似乎又急迫地说了什么。
说了不少——又快又急,又慌张不甘,仿佛想将那死死压抑着的无数爱憎怨悔、愧疚不甘,通通一口气倾诉干净。
但沈辞青这会儿按照设定听不见。
——为了保证足够沉浸式,沈部长非常严谨地自行关闭了所有收音器。
所以连系统也听不见了。
……
这就很好。
年轻的帝王绵软安静,缩成极小、极轻的一团,脆弱枯涸,灰蒙蒙的眼睛迷茫望着虚空。
他听不清、看不到,不知道厉鬼这时候多痛苦慌乱煎熬。
那张苍白瘦削的脸上,仍旧是柔和平静的,仿佛孩童般的稚气期待:“舅舅带我出去玩吧。”
“去南街。”他说。
那干涸的、泛着淡淡霜紫的唇瓣,微弱张合,像在呵出一点早已冷透的稀薄酒气。
像是天真乖巧的小孩子,牵着那一点指尖能够到的袍袖,偷偷绞着,不舍得松开——像是他曾被这么带出去,去过南街,去吃酒,尝点心,去逛花灯,去玩得兴高采烈、眷恋不舍。
像在回味一场遥远的烟火红尘梦。
“朕想喝……”
沈辞青轻轻舔了下嘴唇,喉咙轻微滚动,像是在回味:“喝滚烫的,辣到心口的茱萸酒。”
“还有……甜的,软的。”
他恍惚着补充,声音轻得快要听不见:“刚出锅的……桂花糕……”
他这么等了很久,微微偏了下头,好巧不巧,恰好错过了厉鬼试图拢住他后脑的手,也阴差阳错,踉跄着从那鬼气里滚落。
那妄图吻落额头的战栗嘴唇……自然也扑空。
沈辞青还在尽力伸手,摸索那怎么都摸不到的袖子。
“舅舅,你说什么了吗?朕听不到……”
“大声些啊。”
他催促:“朕听不到。”
第84章 暖床【新内容】
系统觉得。
厉鬼可能是快被逼疯了。
又或者是绝望痛苦、神魂俱裂——总归那鬼气悸颤着溃散不停, 几乎无法凝实,不论徒劳地尝试多少次,都碰不到软在水里的苍白人影。
厉鬼目眦欲裂, 猩红血瞳死死盯着自己的手……明明探过去了!
探过去了!
可只是徒劳,他捉不住沈辞青, 碰不到——或许是因为青天白日容不下邪祟,又或者是才在殿上闹鬼恐吓、绞杀了刺客。
此刻在这白亮烈日下,既无树荫又无房檐, 全然无法凝实鬼气。
更不要说……妄图触碰。
可沈辞青听不到。
岂止听不到, 厉鬼拼尽全力, 震落了那一树桂花,有几朵眼看落在温泉水上,仿佛连上天也来作对, 一阵风轻飘飘卷过……全吹走了。
一朵也没落在年轻的帝王肩头。
沈辞青就这样,微微偏着头,坐在那始终仿佛无人理会的温泉里。
还在朝着与厉鬼差出十万八千里的方向, 张着灰蒙蒙的眼睛, 露出那种柔软安宁的天真神情,静静地、乖巧地等着。
……直到他或许想明白了什么, 轻轻“啊”了一声。
不再催促、不再呼喊。
不再找“舅舅”。
他缓缓呼吸着, 垂着的睫毛上凝结着温泉的湿漉漉水汽,垂着瘦峭纤细的头颈,用双手摸索着……一点一点,从那烫人的水里站起来。
那张脸上没有半分血色,仿佛覆落新雪,仿佛那淬了毒的利刃已经往喉咙上抹了,又仿佛不太疼。
左右也习惯了。
那张苍白的嘴唇轻轻呢喃, 仿佛还噙着点薄薄的、仿佛亘古不变的弧度:“舅舅……烦了。”
他轻声说:“不要朕了。”
厉鬼咆哮着扑过去,日光甫一接触怨力鬼气,立时呲呲作响、腾起屡屡青烟,他却全然顾不上,不顾一切地嘶吼着什么,拼命试图卷住这淡白将逝的影子,发出无声的凄厉尖啸。
但毫无用处——不论那魂核如何痛苦、如何慌乱愧疚绝望怨恨不甘……不论那里面撕裂出多少压抑的,从未流出半分的牵挂与悔意。
系统接到一点如墨的漆黑鬼气,掰开尝了尝。
是茱萸酒味。
是沈辞青。
全是沈辞青——简直好像他们那个不小心烧了的记忆存档全在这鬼身上备份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