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双足甫一触地,就是一阵虚软踉跄,眼看就要囫囵摔倒,突然被看不见的力道托了下。
他整个人失力地坐倒在松软脚踏上,宽大龙袍衣襟散乱,滑坠在细瘦的臂弯,松松垮垮挂勉强着,露出半片苍白肩膀。
……系统觉得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
沈辞青显然没这么觉得。
他微微仰着头,又眨了几次眼睛,抬手向身侧、身前摸索,漫不经心地随意划拉了几下。
没摸到。
沈辞青偏了偏头,有些好奇:“内侍?”
没人应答。
内侍宫人不知他来了暖阁,还在寝宫跑来跑去,火急火燎喊着陛下,无头苍蝇一样找得团团转。
看不见的力道……捧住那双沾了尘灰的脚。
缄默着,一点点拂拭干净,圈着细瘦支离的青白脚踝,卷来了那双软缎便履,替他轻轻穿好。
那力道分明隐忍克制,却又仿佛透着丝毫不准他挣脱的执拗。
沈辞青觉得有趣,变本加厉,抬腿踹了下,像是揣进一团半点脾气也没有的冰凉棉花。
……
好。
厉鬼就这么招惹了个相当大的麻烦。
系统作证。
并且这麻烦毫无自矜克制的意思,仿佛终于找到了个打发漫长白昼的无上妙法,连灰蒙蒙的眸子也亮了几分,终于来了点兴致。
就这么饶有劲头地,兴致勃勃开始了他乐趣无穷的一日游戏。
比如口渴——
人当然是会口渴的。
看又看不清楚,摸索着找茶水来喝的时候,一不小心顺手打翻了十几个茶盏,又不算多奇怪。
……很奇怪吧!!!
哪个看不见的好人还事先把杯子摆成一排,还要把距离量好,确保倒一个就能碎一排啊!!!
系统想反驳,但系统没来得及,那厉鬼纵身猛扑过来一口气接住了十几个杯子,鬼气将滚烫翠绿的热腾腾茶水席卷一空。
看不见的鬼气急促慌张,卷着那只手仔细检查,果然烫红了一大块。
烫了就要上药。
厉鬼去找洁净白绢的工夫,因为不知那冰冰凉凉柔软滑嫩的膏物是什么,眼睛不方便、肚子又饿的年轻天子已经把它当点心吃了。
还不吐。
还不吐!!!
厉鬼越催,沈辞青咽得越快,还没等鬼气入唇,那点细腻嫩滑的“小点心”已经被飞快咽了下去。
沈辞青唇齿回味般轻轻咂了咂,甚至还有点意犹未尽,把那装药膏的小玉盅也摸进了袖子里。
厉鬼白日里说不了话,急得扒他衣服乱翻,淡黑鬼影在熹微晨光里盘旋,动静太大,招来了到处哭喊“皇上”、“陛下”的宫人内侍。
于是龙袍、冠冕,手忙脚乱被换上,衣带勒出分明瘦峭腰身。
饭也急匆匆来了。
御膳房精心备下的早膳,晶莹软糯的鱼片粥,香气袭人,刺早被再三挑过,熬得细腻好咽,水晶汤包也皮薄透亮,顶着一点诱人澄黄的蟹黄油脂,连侍候他的半大小宫女都禁不住悄悄吞口水。
没胃口。
刚才还嚷嚷着“不吃掉这坨果冻就会立刻饿死”的坏脾气猫,现在又没胃口了。
对精心熬制的极品雪蛤血燕羹也不屑一顾,那烫红的指尖懒洋洋地,百无聊赖推开了食盒,仿佛这是什么难以下咽的垃圾猫粮。
“难吃。”沈辞青随口说,“你们吃了罢。”
那些小宫女才十三、四岁,初入宫中,稚嫩得很,猛地惊醒想起规矩,吓的纷纷跪倒告罪。
年轻的帝王却没再看她们,似乎也并没觉察她们失礼,晃晃荡荡起身,披着那一席宽大过头的龙袍往殿门外慢吞吞走出去。
懵懂着抬头……已没了那道明黄的影子。
……
厉鬼满心焦虑,生怕他又折腾坏了肚子,胡乱卷了一碟银丝卷、一碗热甜羹,一路紧跟着他上朝。
沈辞青倦沉沉打着呵欠,苍白指节懒散撑着额角,懒洋洋窝在龙椅里,那晃晃荡荡的珠玉冕旒,遮住了覆着灰翳的眼瞳。
仿佛隔了层冬日的暗淡灰雾,事不关己,倦怠万分,冷眼旁观又一日无止休的明争暗斗。
朝会拖得太久、捱得太长,废话连篇……熬晕了一个。
立刻有兔死狐悲的同僚怆然跪禀——这是何等尽忠职守,何等鞠躬尽瘁,何等的殚精竭虑!如此赤胆忠心的王老大人,正该为朝中表率,昨日些许小小失言也是无心之失……那也是拳拳忠君忧国之诚!还望陛下万务宽仁,切莫苛责功臣,寒了人心……
哦。
想起来了,是“罪己诏”。
举着司天监几句臆测,让他颁罪己诏,昭告天地国民,以平天怒人怨的那个。
陛下不宽仁,也不准叫太医,冷眼看着那一片模糊混沌尽头,晕倒在地被人嘘寒问暖的“楷模师表”。
这还不好治吗?
沈辞青倦怠地抬脚,踹了踹御案底下那一团看不见的、散发着甜羹香的绵软鬼气:“去……”
他薄唇微动,咬字低不可闻:“闹个鬼,把他吓醒。”
厉鬼:“……”
系统:「……」还能这么用的吗!!!
沈辞青这人脾气很好的,也不生气,也不催,发现厉鬼没立刻动弹,搭在胃脘的手向下重重一压,毫无预兆地陷进衣料皱褶。
一声低弱的闷哼,像被欺负了的濒死猫儿,堪堪挤出苍白唇缝。
那厉鬼的寒意就顷刻间失控。
整个大殿霎时间森寒透顶,冰冷漆黑的怨力席卷殿内,梁木吱呀,门窗剧烈碰撞,腥气逼人的赤色血污雾气剧烈翻涌绞拧——
殿内的所有人耳中,都爆发出尖锐的、凄厉万分的、如同生锈钝刀刮磨骨头的刺耳鬼啸!
立竿见影。
系统掐的表,王老大人一秒钟就痊愈了。
上一刻还躺在地上,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奄奄一息半死不活的王老大人,下一刻如遭雷击,惊恐万状地蹦起来,跑得比谁都快。
堂皇光明正殿之上,人影乱成一团,你推我搡、哭天抢地,而始作俑者欣赏得津津有味,笑得肚子痛,几乎坐不稳龙椅跌下来。
砰!砰!砰——
沉重的朱红殿门、雕花窗棂,如同被无形巨力操控关闭,次第轰然关闭,牢牢封锁。
那刺目天光被隔在殿外水泼不透。
殿内的人已全跑光了,只剩了沈辞青一个,还有几顶压坏的官帽、几件脏兮兮的官袍,一只被踩得乱七八糟的登云履。
厉鬼封锁了这片区域,戾意冲霄,怨力近乎暴怒般剧烈激荡:“胡闹!辞青,你怎可——”
厉喝声戛然而止,像是卡在了那黑漆漆的冰冷喉咙里。
因为斜倚在龙椅的帝王……才是这殿上最疲倦、最虚弱、最要撑不住的那个。
但沈辞青看不见自己的样子。
看不见,静坐的帝王微微偏头,因为目不能视,连铜镜也看不清,大抵还以为自己是那副顽劣不堪、刻薄天真的姿态。
那眼瞳盖着灰翳,脸色青白冷汗涔涔,浸湿了额角鬓发,干枯霜白的唇柔软安静,轻轻翘着……执拗扯出一抹孩子气的、急切盼着夸奖的乖巧弧度。
他捧住了那一碗被厉鬼落下的甜汤。
拢在掌心,像暖着双手。
猫儿般专注而安静地,垂着睫毛,探出一点柔软舌尖,一小口、再一小口,轻轻舔舐。
仿佛这是世上唯一值得专心注视的东西。
他微微偏头,听见厉鬼回来,就仰起头,露出等着表扬的脸:“舅舅,辞青喝得好吗?”
第83章 朕听不到【新内容】
他这样微微仰着脸, 捧着那碗温热的甜羹,唇角还沾着点粥水晶莹,轻声问他听见的、正窸窸窣窣靠近自己的轻微动静。
仿佛全然不知……来的不是鬼。
是蛰伏已久、淬了剧毒的怵目刀锋——寒芒锋锐, 猝然撕裂幽冷空气,往龙椅上那毫无戒备的影子直刺而下!
“辞青——!!!”
厉鬼厉吼出声, 纵身疾扑过去。
年轻的帝王却置若罔闻,依旧是那副天真期待的索求姿态,单手撑着龙椅, 苍白脖颈下意识向前探去, 主动迎向了那夺命的锋刃。
那一枚玉核轻轻滚动, 竟像愉快地无声催促。
索命无常顷刻而至!
刀锋贴上皮肉的瞬间,刺耳牙酸的骨骼碎裂轻响也混杂着金石崩毁之声,猝然钻入耳膜。
刺客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 就被那无形的、憎恶爆烈的可怖怨力当空狠狠撕开,破碎躯壳与尚且温热的腥咸液体猝然泼洒,劈头盖脸浇落。
淋漓的殷红, 瞬间染透了明黄龙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