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用那种很轻的、很不靳雪至的声音对他说一点也不野心家的话:这世上有很多苦命人。
“迟灼。”靳雪至仰头,靠着他的胸口,“你给他们一点热汤喝。”
他捧着靳雪至的脸,去吻靳雪至的额头。
靳雪至说:“不要抢他们的毯子。”
……迟灼攥着那支钢笔。
他像是看见越来越瘦、越来越苍白和冰冷的靳雪至,裹在漆黑的大衣下面,冷灰色的眼睛一页一页扫过他的那些财报。
他还是难以自控地觉得靳雪至是疯了。
疯了——迟灼盯着第一份文件签署的日期,拜托,靳大检查官,他们那时候刚离婚三个月零七天!
他刚从拘留所里出来,把靳雪至狠狠推搡着按在斑驳的墙上,质问墓的事,他盯着靳雪至,愤怒冲昏头脑……什么狠话都放了。
他想起那双疲倦过头、安静过头的灰眼睛。
靳雪至低声说:“我没办法……”
他记得靳雪至的领带歪了,睫毛在苍白到泛青的脸庞上落下阴影,一只手捂着胃。
那里的衬衫已经被同样青白的手指攥出褶皱。
他死死忍着问这只混账猫多久没喝一口热汤了的丢人冲动。
靳雪至还在和他打官腔:“我要抉择……”
“我的位置太敏感,迟灼,盯着我的人太多,我能保住的东西很少。”
“他们都在挑我的刺。”
靳雪至的眼底有血丝,表情平静,声音也一样,好像是这一切都只是冷冰冰的纯粹算术题:“我没有后台,能用来交换的政治利益太少了,保住了墓,就保不住别的……我没办法。”
迟灼记得自己笑了一声。
他松手了,向后退,看着靳雪至,像看一个第一天认识的陌生人。
靳雪至只是稍微看了他一眼——只是一眼,那双灰眼睛就像是被烟灰烫了,飞快挪开。
“我尽力了。”
靳雪至这么为自己辩解。
靳雪至低着头。
靳雪至说:“迟灼,我好累,你抱抱我。”
……迟灼当时被他气得笑出了声。
他其实看见这只坏猫指尖染着的墨水,他也看见靳雪至口袋里折起的雪白的文件纸。
可死犟的坏猫不把这些掏出来给他看,不肯说清楚,只肯吐出这些模棱两可的话,硬邦邦站在那。
还想要他摸耳朵、摸后背。
还敢要他抱。
“迟灼。”
靳雪至站在那,像只根本不会撒娇的野猫,垂着手也垂着头,睫毛在脸上投落阴影。
他看着靳雪至的手,青白得像冰,指甲修得过短,贴着血线,几乎剪秃了。
靳雪至说:“你抱抱我。”
迟灼笑了一声:“等死后吧。”
他发誓他没说明白,迟灼向胃里要把它扎穿的滚烫铁钎乞求,他当时那句话的意思是“等他死了以后才会消气抱靳雪至”,他当时是想颓废混日子当那种曝尸街头的倒霉流浪汉的——挺可笑的是吧?
迟灼可能快要把那支钢笔捏断,他真的恶毒地想过,如果他烂醉如泥地死在某个老鼠穿梭的巷子里,靳雪至接到电话去认尸,掀开白布,会是什么表情。
他没有要吓唬靳雪至、诅咒威胁靳雪至的意思。
没有。
可靳雪至似乎还是理解成了最糟糕的那种可能,当时他说完这句话,那个瘦削的影子像是被子弹当胸打了。
靳雪至晃了晃,靠着墙,看着他的灰眼睛几乎要淌出某种可疑的液体——可最终也没有。
靳雪至只是……扬了扬下颌。
像一只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也不肯低头、不肯示弱的高傲的野猫,靳雪至戴上那副白手套。
“哦。”靳雪至说。
“所以你再也不会抱我了。”
靳雪至慢慢地、自作聪明地翻译他的话:“你生我的气了,你恨我,我们再也不会在一起了。”
靳雪至的声音还是很冷静,轻飘飘,垂着眼睛:“你不要我了。”
那些苍白的手指反复揉捻袖口,频率很快,指尖很快就摩擦出一层薄薄的红。
迟灼和他赌气,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反驳。
靳雪至点了点头。
靳雪至丢下他,转身就往外走,走得很快,一眨眼就没了影子。
迟灼本来不知道靳雪至那之后去了哪,可他不小心坐在那个靳雪至抠出来的沙发窟窿上了。
那里面有蜷缩着不肯理他的毛绒绒的小梦。
靳雪至去了那片被毁掉的墓园。
一个人,大半夜,靳雪至恶狠狠地试图徒手修复那座墓——这对只有脑袋非常聪明、动手能力很差的检察官大人来说有点太难了。
所以靳雪至很快就变得有点气急败坏,原来靳雪至也会气急败坏。
雪白崭新的手套沾满泥浆,检察官专属的风衣下摆也全弄脏了,靳雪至和砖头较劲,低声嘀咕着“这块该放哪……不对……”靳雪至气得狠狠去踹用锹把欺负他的破铁锹。
靳雪至摔了一跤,重重倒在乱七八糟的碎砖块和泥水里,抱着渗血的膝盖。
“我也不抱你了。”
他红着眼睛,恶狠狠对着漆黑的、无人回应的夜色放狠话:“混蛋蠢迟灼。”
“你去约会吧,去酒吧,勾肩搭背,去结婚。”
……他想起他那些绯闻,他承认,他的确在刚离婚那会儿故意和一些人走的很近。
还去混了酒吧。
但迟灼发誓自己就是狂喝闷酒,绝没和任何人勾肩搭背——靳雪至的人生履历实在太过割裂,从贫民窟到富家公子哥的俱乐部,没有中间的任何一点儿过渡。
以至于靳雪至可能不知道……绝大部分人,是不会去酒吧,找个人勾肩搭背,然后就结婚的。
迟灼扯扯嘴角,恍惚地不知为什么笑了下。
他的优等生靳雪至,他的好猫、乖猫,这辈子做过最疯狂的事,也就是……钓他。
笨猫。
坐在酒吧的高脚凳上,脊背还挺得好像要上台发言,好猫连酒也不会喝,皱着眉,一脸严肃地点单,装出一份轻车熟路的架势。
拿舌尖沾一下酒就露出“谁把毒药兑洁厕灵倒杯子里了”的表情。
硬邦邦趴在酒吧外面的吧台上,僵硬地按着一份“反商业欺诈案汇编”,等着他上钩。
他怎么逃得掉啊。
迟灼叹气,靳雪至这人哪都好,就是听不出好赖话,他迫不及待要过去抱靳雪至、哄靳雪至、把浑身泥水的脏猫带回家洗干净了……然后他惊醒。
他居然又醒着做梦。
毛绒绒的小梦悄然融化消散在他指尖了。
……
去门口打电话的女警回到客厅。
迟灼用力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回过神,他皱了皱眉,心想这时间是不是太久了。
他浪费了这么久,在这里做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没去抱靳雪至。
“可以结束了吗?”迟灼有些不耐烦,他有点郁闷地发现自己现在也染上了靳检察官的劣习,手指正不停揉搓袖口,指腹已经有些发烫。
迟灼盯着那些皱巴巴的布料。
以后他们家的衣服不会齐刷刷需要补袖口吧?
反正他已经答应做毯子、睡衣和织袜子,再练习点儿别的也不是不行,迟灼在心里盘算,离开这他就开始钻研纺织技术……
女警看起来有些欲言又止。
迟灼皱眉。
他只好继续耐下性子,听对方那些委婉过头的官方辞令——好像是这些人还没彻底放弃,他们打捞到了靳雪至的手机和公文包。
好样的,迟灼磨牙,靳大检查官真本事。
连手机这种东西都能掉到海里,怪不得抱着他的手机玩得废寝忘食……
“是一点新证据。”女警迟疑了一下,还是试探着建议他,“您要作为……案件相关人,起诉那个犯人吗?”
如果走公诉,也不是不行,但判处力度可能会有不同。
遗物的归属处理,也会有一些差别。如果迟灼不出庭,这些东西就会作为物证封存。
迟灼的瞳孔缩了下,他要带靳雪至去过好日子,不想浪费时间,但那个杂碎敢算计他的靳雪至、想害靳雪至是吗?
那就该死。
迟灼准备全权委托最好的律师代理出庭。
“我算相关人吗?”迟灼接过女警的手机,上面是她的同事最新传过来的证据链,他扫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