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沙发上的靠垫按颜色由深到浅排列, 像用尺子量过, 最浅的那个稍微有一点不起眼的凹陷,像是长期有一个人的重量在那里压过,从那里到厨房的地板被磨得微微发亮。
像是有什么人, 不知疲倦地、日复一日地清洁,整理,归位, 擦拭掉每一粒不该存在的霉菌灰尘, 徘徊着走过每个角落。
……
周骁野第七次检查窗户锁扣。
他警惕地向窗户外看,一片漆黑, 他们在相当便宜、连身份证也不用的廉价旅馆里。
走廊的灯早就坏了, 踩过地板时会咯吱响,这里十分偏僻,只有偶尔经过的车辆会漫过远光。
……很完美。
周骁野咬了下腮帮里的软肉。
牧川被最厚的睡袋裹着,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睫毛盖住泛青的眼睑,无声无息地昏睡。
周骁野遮住窗子,轻手轻脚回到床边, 小心解开睡袋,捧住哥的后脑。
牧川的睫毛轻轻颤了下。
周骁野立刻屏住呼吸,等了几秒钟,才继续小心翼翼地托住牧川的后颈,他把身体伏得更低,拢着牧川不被台灯晃到,另一只手拽过那个新买的枕头,一点点垫进去。
睡袋打开,牧川裹在软塌塌又过大的白衬衫里,布料被反复洗涤到近于透明。
领口被扯坏了一颗扣子,露出深深凹陷的锁骨,腕骨像是要把苍白的皮肤割破。这件衬衫薄得像是张茧……周骁野没来由地想。
他还没有完全回过神。
他是在那个该死的别墅区门口抢走的牧川。
三小时前。
牧川被那些人用束缚带绑着——在担架上,那些穿着安保衣服的暴-徒,试图捂住牧川的嘴,按住牧川的手,把人塞进一辆车里。
周骁野的头盔砸烂了那辆车的后车窗。
很烂的车,很难开,他这辈子没开过这么烂的东西……十九岁的天才车王狠狠咬着后槽牙,把方向盘拧到死,劣质橡胶在高温下的臭味灌进车窗,轮胎刺耳的摩擦声里,后视镜那几个阴魂不散的东西自己撞成一团。
他带着牧川跑了,钻了片林子,过了条河,翻了座山。
他熟这些路,急切盼望着死于某场事故的那几年里,他骑着震耳欲聋的摩托,就是在这些无人的监控死角狂飙的。
黑压压的松林噼里啪啦抽打车顶,像无数只横生拦路的枯瘦鬼手,浑浊的河水把破发动机呛出垂死的呜咽,轮胎碾过山路,剧烈颠簸,他们好像随时会散架碎成一地。
牧川的头被晃得倒向一侧,他仓促把手垫过去……哥的太阳穴重重撞在他的掌心。
他摸到突突跳动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像只被困住的鸟。
睫毛翕动,慢慢醒来。
周骁野吃力地干咽唾沫,攥着方向盘的手指泛青,他知道他莽撞,他该报警……他搞出一场很荒唐的逃亡。
然后他看见哥笑了。
牧川显然不清醒,他侧过头,发现哥的颈侧有针孔。
牧川的瞳孔涣散着,浅薄荷色的眼睛像是被水洇开的颜料,漫溢出来淌过苍白的脸,他花了点时间意识到那是月亮的光……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微张开。
安全带松松垮垮勒在瘦削过分的胸口,这具身体单薄得像是随时会从安全带的束缚中滑落,随着微弱的呼吸,几乎看不出起伏。
“……啊。”他听见哥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梦见弟弟。”
周骁野像是被什么狠狠烫了下眼睛。
他强迫自己把眼睛睁大,不能被冒出来的水汽干扰,否则他们肯定要撞上哪棵不长眼的树。
周骁野尽力收回心神,盯着前路,喉咙干得发痛,他拿哑透的嗓子找他哥卖乖:“梦见弟弟,高不高兴?”
浅薄荷色的眼睛弯成柔软的月牙。
牧川的手腕被磨破了,不知道疼似的,慢慢抬起来,一点一点摸索着,在衬衫的暗袋里找到被体温焐得发软的橘子糖。
他耐心地、继续一点一点地剥开糖纸,把酸甜清新的糖果拈出来,慢慢递向周骁野的方向。
糖在月光下晃动,像一颗不起眼的小小心脏。
周骁野低头,嘴唇碰到冰凉的指尖,他把糖叼走,橘子味混着一点血腥味化开,又咸又苦。
牧川轻声问弟弟:“我们是去兜风吗?”
周骁野点头,后面暂时没有人追得上了,他稍微放慢了车速,尽力挑不那么颠簸的路:“嗯。”
他听见自己哑声说:“带哥去兜风。”
牧川提醒他:“注意安全,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
周骁野红着眼睛扑哧乐了,他胡乱答应,保证不乱撞树,他发现牧川想看月亮透过枝叶落下的影子,就尽量往枝叶稀疏的地方开。
牧川像是从没自己出来过这么远似的。
也不介意这破车又颠又晃、吱嘎作响的悬挂,也不嫌汽油味呛人,轻轻咳嗽着往窗外看。
有什么吗?周骁野也看了一眼,千篇一律的斑驳树影,月亮被云遮掉一半,远处的山脊绵延。
牧川怎么也看不够。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攥住安全带的边缘,浅色的眼睛努力睁大,好像稍一松懈,眼前的一切就会忽然像从前那些梦境一样消散。
颠簸,摇晃,吱嘎作响,他都全盘接受,甚至主动微微仰起脸,让风把柔软的额发吹乱。
轮胎碾过实在躲不掉的枯枝,瘦得几乎没什么分量的身体被轻轻弹起,又落回座椅……他甚至微微睁大了眼睛,像是发现了什么很有趣的新奇游戏,露出一点小孩子似的笑。
牧川把脸贴近玻璃,任由那些被树枝切碎碎的月影在他脸上游走,碎裂的月亮不友好,不仁慈,像纸薄的刀片,划过瘦削的颧骨、眼下的淡青,不见血色的嘴唇。
牧川动了动,慢慢抬起渗着血丝的手掌,让一小块月亮完整安稳汇聚进掌心。
他任凭斑驳的光影分割他,仿佛不介意身体就这么碎裂。
……周骁野握紧了牧川的手。
“哥。”他怕攥疼牧川,又不舍得放手,他怕他哥要被这些月亮抢走了,“你看……今晚很好看。”
周骁野查到一千三百公里外有一场海滨烟花秀,时间是明晚,他很绞尽脑汁地现场编了一篇作文,给他哥讲那场烟花会有多好看。
比破树、破月亮、破车好看。
他们到了周骁野的私人秘密基地,这里藏了睡袋、生存物资,有些吃的和水,他换辆好点的车。
周骁野把他哥从那辆该死的烂车里抱出来,牧川想试试自己走,他紧紧扶着单薄的身体,不知道急促过分的是谁的心跳。
他握着哥的手穿过草丛。
他又不死心地推销那场烟花秀,他说哥你知道吗那里有海,听说沙滩白得像盐,他拨开齐腰深的野草,说我们可以租条船,那里没人认识我们……我们逃走吧。
他说。
哥。
周骁野转过来,在牧川被一颗草绊倒之前跪倒,接住软下来的身体,膝盖狠狠磕在碎石上……他顾不上管,两只手臂绷紧,牧川在他的臂弯里下坠,像一片力竭的云。
他说:“哥。”
他看着仿佛慢慢正变清明的眼睛。
牧川看着他,轻轻摸他嘴角的淤青——这东西无所谓,他只是又和家里起了点小冲突。
他妈非要没完没了地问他,死的为什么是周骁骏不是他,他烦了回答不知道,就挨了他爸一巴掌。
周骁野今天本来也是离家出走,想找个地方和他哥裸-聊的。
没想到。
周骁野无法想象,如果他不是鬼使神差,就那么莫名其妙晃荡到了那个偏僻到死的别墅区大门口,一切会怎么样……他不能想,一想就像脑子里有块烧红的烙铁。
“人渣该死。”他低声说,“害了我哥,就该撞烂。”
哥收拢手臂,把他的脑袋轻轻抱在怀里,单薄的胸膛里是平稳柔和的心跳,洗衣粉的清香,混着一点淡淡的药味。
哥轻轻摸他的头发,手指陷进潮湿的发茬,有一点沙沙声。
周骁野屏住呼吸。
哥的手……在摸他的脸。
冰凉的触感碰触太阳穴,轻柔地抚摸渗血的眉骨,停在淤肿的嘴角。
“不可以。”牧川静静看了他一阵,像耐心教养一只年轻爆烈的猛兽,“会犯法,坐牢不好……应该报警。”
周骁野喉咙里温驯地响了一声,他不要牧川这么累,他把牧川抱在怀里,轻轻抚摸凸起硌手的后颈,他低头检查他哥的针眼……细小的针眼,在月光下蔓延淤紫。
少年人灼烫混乱的呼吸溢过苍白的颈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