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牧川抿了下唇,慢慢摇头,垂下睫毛,掌心安慰地轻轻盖住他的手臂。
“对吧?”周骁野总算松了口气,“所以照片视频还可以发,是不是?哥我跟你说我打包了一个g……”
他听见谢抵霄刻意放重的脚步声,还不肯松手,争分夺秒地贴着哥耳边温声细语地说话,使劲浑身解数哄他哥,越说越急、越说越磕磕绊绊,直到牧川被轻轻抱走。
“你轻点!”周骁野的嗓音岔出血味,他知道谢抵霄很轻柔,液压声轻得像是抚摸,机械义肢压力控制精准得不差分毫。
牧川被抱起来,阖着的眼睫被风轻轻抚过,没有不舒服。
可他就是受不了,受不了牧川安静垂落的手腕,松蜷的指尖,受不了……哥像片羽毛,就这么被带走。
“我哥,我哥还要醒的。”
“治疗舱里得无聊死是不是?”
周骁野其实怕得要命,他怕他哥一个人在那种地方孤单难受,怕他哥一个人在里面瞎想,怕他哥做噩梦。
一个人躺在小小的封闭地方里几年,没有人陪,没有光,没有声音。
那得是什么感受?
“陪我哥说说话……求你了。”
周骁野低头,近乎卑微地恳求这个看不透的机械怪……酷,酷咖,他狠狠咬自己的舌头,用所有冠军奖杯发誓谢抵霄酷,他盯着地面,嗓子哑透了:“你多给他解解闷……好不好?有什么我能帮忙的没有?让我做什么都行。”
“我哥,我哥喜欢听歌的,他是觉得自己听歌的时候会不小心跟着哼,他觉得这样太不好了。”
“他还喜欢收集叶子做书签,捡石头。”
“他喜欢躺在草地上什么也不干,晒太阳,枕着胳膊看天。”
“他觉得自己不该开心,不该放松,不该……有好事。”周骁野吃力地说,“落到他身上。”
现在他彻底明白这是为什么了,周骁野低着头,指尖死死攥着掌心:“他觉得……”
剩下的话消失在嗓子眼里。
周骁野盯着递到自己面前的检测报告,少年人焦灼慌乱的真心一点点藏起来,他一动不动坐着,沉默,牙关摩擦咯咯作响,眼神变成要把什么活剐了的刀。
“开个会。”谢抵霄说,他转达1127号、见习维修师云雀的心愿,“去七号发动机舱。”
“你在这里陪弥笼,十分钟后,我的人来接。”
谢抵霄垂着视线,看牧川合拢的睫毛,复述:“不让他被任何人伤害。”
不要发生任何意外,牧川清醒的时候,这样过分担心地独自煎熬……他怕弥笼像他一样,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稀里糊涂毁掉一生,一无所知地被命运凭空碾碎。
又不舍得掐灭弥笼的梦。
不舍得让周骁野哭成小猪头。
所以说谎,说谎。
牧川听监狱里的教堂说,说谎的人会下地狱。
“现在需要开个会。”谢抵霄说,这种刻板的、仿佛是某个旧送话器发出的声音,让最勤奋的实习维修员微弱地颤了下,睫毛仿佛翕动。
“云雀?醒醒。”
谢抵霄低头,冰凉的暗银面罩贴着苍白到透明的脸,生物电流灌入脊髓,饮鸩止渴。
在地狱边缘徘徊的茫然灵魂,在玄鸟缄默的庞大阴影里,慢慢张开眼睛。
“我……”他小声问,瞳孔空茫,不会转动,“迟到……了吗?”
牧川的嘴唇轻轻嚅动:“什么时候……强酸……”
他选了强酸。
听说困在里面的灵魂最后会很痛苦,有人说那种“嘶嘶”冒泡的声音,是有罪者在地狱的忏悔和哀嚎。
会弄坏玄鸟送给他的礼物。
所以牧川把杯子留给周骁野、折叠小刀留给谢抵霄,纪念章和吊坠留给弥笼。
这样应当是最安全的,弥笼性格太硬,不能拿小刀,周骁野要比赛,不能戴吊坠,遇到危险容易受伤,说不定会妨碍呼吸,谢抵霄,绷带先生……
牧川仰着头,他说不出话了,但他很想、很想再听绷带先生叫他一次“云雀”。
他会答“到”。
他会矫健地飞跑起来,钻进那个像滑梯一样、私下改装的通风管机密通道,闭紧眼睛,自由自在风驰电掣,像飞起来……等睁开眼睛,噩梦醒来,他会回到他梦见过无数次的发动机舱。
“没有强酸,没有迟到。”
谢抵霄抱紧他:“今天放假,云雀,我们去坐滑梯。”
第21章 第一世界完
牧川静静闭着眼睛。
他是被谢抵霄抱着滑下那个通风管道的——很酷, 风在耳边呼啸,穿过衣摆,灌进领口, 衣服鼓满空气,像是长出了翅膀。
手臂都被气流轻盈地托起来。
奇妙极了, 自由得像飞。
所以,手落下去、人变得绵软安静,一动不动仰在机械义肢的圈拢里, 反差就变得过分明显。
谢抵霄做了些尝试。比如握着那些松软冰冷的手指, 轻轻碰一碰那个同样冰冷的、已经永久熄灭的老旧发动机, 比如小心托起牧川的膝弯,让被风吹得毛茸茸的脑袋靠在胸口,轻声提醒他头发乱了。
比如用呼吸阀溢出的、他们同样记得的一点点柔和的气流, 礼貌而绅士地尝试打扰那些睫毛。
睫毛很乖,脾气很好,没有生他的气, 没有颤动, 也不抬起。
牧川的脸颊很冰。
很冰,溢着寒气, 像刚化的雪, 陷在他没来得及换的黑色高领羊毛衫里,苍白的脸庞软软落向一侧,被掌心托住。
“小枕头。”谢抵霄叫他,声音低低的,“云雀。”
有什么在慢慢倾塌。
一场微型雪崩,寂静的,缓慢的, 细碎的冰晶发出簌簌崩落声,撞击着心室,穿透胸腔。
谢抵霄尝试判断是什么地方在下雪。
他说:“……牧川。”
……沈不弃正忙着想点别的办法。
弄一点药,搞一点生物电流,掰开骨头按一按心脏。
「走吧……走吗?」
系统犹豫半天,还是贴了贴他的手腕,小声商量:「赚的……差不多了吧?」
沈不弃:「嗯嗯。」
系统小声提醒他看数据槽:「kpi都溢出了。」
他们都是有绩效封顶的,沈不弃这个狂飙到恐怖的工作效率,再多狗血一点,再激烈的戏剧性冲突,贡献点好像也带不出这个世界了。
三米长的单子一直拖到了那片退潮的沙滩上,随着生命力的消退,原本湿漉漉的沙子也变干。
系统叼着一头清点完毕,每个项目后边都打了鲜红的对勾,夹缝里的备注也都完成。
故事结束了。
可以走了。
沈不弃:「嗯嗯。」
系统眼睁睁看着他头顶弹出「已读」的气泡:「啊啊啊啊啊啊」
「嗯?」沈不弃抬头,放开了那个按摩了半天的心脏,把手从胸口抽出来,慢条斯理擦净血痕,「啊……差点忘了。」
他还有张附录单子。
系统:「…………」
沈不弃抬头看了它一眼,笑了笑,把气滚滚的系统绒毛球摘下来,摇晃几下,倒出一大堆贝壳。
牧川的快乐记忆。
这些五颜六色、熠熠发光的贝壳,到八年前忽然变得暗淡,挛缩扭曲,蜷成不堪入目的硬块,拼命往记忆的沙砾深处钻。
被毁了。
被毁了。
它们瑟缩着躲藏,把丑陋的裂缝紧紧捂住。被人粗暴地弄坏了,被恶意淬了毒,踩得一片狼藉……只剩下轻轻一碰就会划得鲜血淋漓的锋利残片。
「没关系,没关系。」
沈不弃的声音轻得像没有旋律的童谣,勾一勾手指,拽住系统:「我这人一向很快的。」
他伸出手,轻点着,挨个触碰那些贝壳,他的指腹抚过每一道伤痕,像摸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柔软小动物。
那些蜷缩的、难看的小贝壳,微微颤抖,终于迟疑着慢慢启开一条缝,溢出星星点点的细碎金沙。
……
周骁野的视线被漆黑的风衣下摆挡住。
这件衣服盖住牧川,将牧川整个包裹起来,投下的影子太过安静,叫人心慌。
“我哥怎么了……”周骁野盯着那一点雪白过分的侧脸,他的嗓子哑得不成样子,声音轻得发飘,像是怕一不小心惊醒什么,“睡着了……吗?”
谢抵霄低头,收拢手臂,轻轻拨开遮在牧川额前的柔软碎发。
牧川说了,要叫醒他。
机械义肢发出轻微嗡鸣,再次尝试提供一些电流,像被拧动残破发条的人偶,脊背轻颤,那两条软软垂落的手臂也弹动了下。
“太累了。”谢抵霄说,“需要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