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病房的雨。
小护工第一次成功抽出的新鲜空气泡泡,清新的雨味混着消毒水味,药水的苦涩、修复液那一点淡淡的硝酸甘油的甜。
呼吸阀溢出的气流清凉柔和,像只要偷偷推开一点窗子,就涌进来、轻轻碰他的头发和睫毛的风。
“……先生。”
牧川小声说:“绷带先生。”
谢抵霄再次尝试笑了一下,面具修得很不错,但表情切换似乎还是不成功,小枕头忽然就漏水了。
就说他一笑就有小孩子哭。
机械义肢难得透出忙乱,谢抵霄拢着比小孩子还轻、还乖和叫人心软的一小点融雪,牧川的手指冰凉发抖,摸着他身上的疤痕,急促呼吸,眼泪大颗大颗涌出,
牧川又为他的疤痕掉泪,不出声,睫毛颤动,眉头拧得很紧,眼泪不停砸在金属掌心上。
谢抵霄想,早知道就不该嫌麻烦不去整容。
“不哭。”谢抵霄拢住怀里的人,垂下头,轻轻擦拭泪水里仿佛透明的脸,“小枕头。”
谢抵霄说:“我明天就去整容。”
他问:“你喜欢我长几个眼睛?”
牧川的脾气明明还和过去一样。轻轻逗一下就忍不住笑了,又觉得不好,努力瘪着嘴想要藏回去,攥着袖子抹眼泪。
牧川觉得不整容也很好,只要不影响正常生活、不影响健康,他努力安慰绷带先生,愿意作证谢抵霄现在的样子其实也很酷。
“您出院了。”牧川轻声说,声音像融雪在嶙峋碎石间淌落,有金色的太阳光粼粼坠进去,“真好,您要好好吃饭……要运动。”
谢抵霄答应他:“好。”
牧川和他彻底不再有芥蒂、不再有间隙。
像找回了旧巢的雏鸟,跌跌撞撞拖着一身湿透的羽毛,坠进去,安心闭上眼睛。
谢抵霄问:“明天一起晨跑吗?”
牧川没有回答。
谢抵霄轻轻抚摸蜷在怀里的脊背,牧川的呼吸轻缓微弱,像一捧即将消融的春雪,放心地依偎着他熟睡,脸上泛起久违的淡淡红晕。
明天是太突兀了。
谢抵霄说:“那就后天。”
牧川像是在笑,唇角轻抿着,双臂软软垂在他身侧,雪白的侧脸埋在温暖粗糙的黑色羊绒衫里。
谢抵霄单方面约好:“后天。”
后天很合适,不早不晚,他需要一天时间换衣服,还要整容,后天能恢复好吗?
谢抵霄现在又有了新的后悔:早知道该买那种导购说非常柔软舒适,适合把脸贴上去轻轻蹭的针织面料的。
……
牧川睡了大约十几分钟。
醒来时在私人飞艇上,视线还有些模糊,柔和的舱内光线下,弥笼放大的脸近在咫尺。
十四岁的alpha从头到脚都被拾掇得干净利索,顶着看起来就扎手的毛寸,发茬硬硬立着,像只被强行洗干净梳了毛的小狼。
他醒了,弥笼的眼睛一下亮起来,蹦着欢声:“哥!”
牧川忍不住高兴,弯起眼睛,手指轻轻动了动。
周骁野往弥笼背后拍了一巴掌,把人拽到身边,压低声音嘀嘀咕咕对着耳朵传授技巧。
——听明白了的弥笼立刻有样学样,撒欢地一头拱进哥手掌心,迫不及待抓着哥的手,按在自己冒着橙子味儿洗发水香气的脑袋上。
牧川轻轻摸着他的头发。
很硬,的确扎手,黑得发亮。
这是身体发育得很好的标志,牧川稍稍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抿起唇角。
他慢慢地、珍惜地触摸这一点蓬勃的生命力,微凉的手指绕到弥笼耳后,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揪了下弟弟的耳朵。
弥笼“嘶”了一声,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办了,蹲在哥面前咧着嘴笑。
这下周骁野不干了,也挤过去跟着凑热闹,也蹲着,把哥的右手捧起来,往自己头顶一按。
同款姿势同款表情。
一起龇牙。
牧川笑得咳嗽,肩膀微微打颤,抬手揉眼睛,温润结实的布料碰到睫毛,忽然一怔。
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过了。
是深蓝色的工服。
他没想过自己还能穿工服——尺寸是合身的,崭新,布料挺括,缝线边的折痕还清晰可见,不用照镜子就知道一定精神。
还有一个怎么看都很眼熟的半旧二手工具包,洗得很干净。
还有些洗不掉的油漆、磨毛和刮痕,缄默温柔地陪着他。
靴子刷得很干净,鞋带也绑得很牢,他几乎已经有些等不急,迫切地站起来,像是已经在梦里演练过几百次,两条腿稳稳撑住身体。
……成功了。
舷窗的倒影里,清瘦的影子挺拔,利落,灵活。
浅色的眼瞳里泛起粼粼涟漪。
他抬起头,看扶住自己后背的谢抵霄,锈金色的眼瞳里映出小小的、穿着深蓝色工作服的影子。
助手谢抵霄低头请示下个动作:“蹦一下?”
“……”牧川抿了下唇角,耳朵尖红烫,低下头,颊边旋起一点酒窝,又立刻藏进深处不见。
他努力维持严肃,不能太放肆,要稳重,他现在是阿川哥哥。
要做榜样。
他们去看玄鸟。
这座终于落地的、庞大到亲眼看见足以令任何人震撼的机械巨物,深空之城——上百组核动力发动机在阳光下泛着幽蓝光泽,厚重的装甲上层层叠叠,全是修补焊接的痕迹,陨石砸出的凹坑,超新星爆炸烧出的焦痕,大块的钢铁补丁毫不避讳地向来者展示。
漆黑的合金舢板涂装血色利齿,延伸向看不清的尽头,让人产生站在钢铁大陆边缘的幻觉。
弥笼瞪圆了眼睛。
牧川牵着他的手,告诉他:“这是哥哥的舰。”
这不是说谎,不是吹牛,因为玄鸟实在太大了——八年前的那次短暂检修补给后,它就再未真正落地,负责巡航和探索深空。
深空。
在地上仰头,看见星星闪烁的地方。
那是一条一不小心就会越走越远的路,远到星球变成一粒微尘,故乡的一切都变遥远,模糊,只有梦里才听见的遥远的雨声。
所以舰上的全体成员都会被要求这么说,他们相比陆地更熟悉深空,说“我的舰”就像说“我的家”。
牧川这么说的时候,恰好有一队准备授勋的退役地勤人员经过,听见这话就知道是自己人,熟稔地会心笑起来。
有人吹了声口哨,往他身上一扫就猜出:“发动机组的吧?”
“看见没有?就发动机组的维修员是这个要求……”
他们给自己的弟弟、妹妹、自己的孩子讲:“看着不太高、不太壮是吧?要爬到几千摄氏度的机器里,检修口就这么点大!”
“别小看人家!”
“那回试飞遇上天气不好,‘老倔头’发脾气,散热阀卡死打不开,差点就出大事故……有个小实习生爬进去修——好小子,穿着隔热服,呲溜一下就进去了!”
“那么大的雨,打雷,发动机在喷火!”
“我们在地上看着都打哆嗦……”有人抬头,隔着老远扔给牧川一个沉甸甸的退役纪念包,“回头再带弟弟玩啊小子,赶紧去授勋!轮到你们了!”
谢抵霄单手接住那个纪念包。
里面有用玄鸟替换下的钢材做成的礼物——水杯、折叠小刀、纪念章,一个设计风格丑得多年没变的空天局齿轮吊坠。
弥笼喜欢疯了,捧着吊坠擦了又擦,小心翼翼戴在脖子上,蹦着高给牧川看。
谢抵霄摸了摸牧川的脊背,那里有块很不明显的旧烫疤。
“你的代号是什么?”他低声问。
本来还有些迟疑,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些东西还回去的小维修师,果然被牵走注意力,泛白的唇轻轻抿了下,耳廓泛红。
“1127。”
牧川轻声说,声音不比风声更重,“我的编号是1127,不好记,他们说太麻烦,绕嘴,叫我……”
他的喉咙动了动,小声说下去:“……云雀。”
“云雀。”谢抵霄摸出手机,“他们欠你多少勋章?我让他们补上。”
勋章是发给现役正式舰员的,牧川立了功,但没来得及转正。
谢抵霄看过通知了。
退役是能补的。
牧川听得怔了一会儿,攥着袖口的手指慢慢收紧,过了很久,像是下定了决心,允许自己偷偷地、飞快地抿了下嘴角。
能在暴雨里振翅高飞的云雀这次的耳朵发烫了。
他看着周骁野把吊坠举高了逗弥笼,个头已经窜得很高的小孩暂时抢不过他小野哥,急得不停乱蹦,大声给阿川哥哥告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