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他献宝似的变出来,是没图画的油纸包着的手工糖:“我猜猜……”他掐指算了算,一本正经,“哥你一个人在这躺着,又无聊,嘴里又没味是不是?”
他跑去洗了手、洗了脸,摸出把小刀,把糖切下来一小点。
牧川陷在枕头里,胸口轻轻起伏,像是被他的煞有介事逗笑,朝他微微弯着眼睛。
周骁野轻手轻脚地凑近,一只手小心翼翼环住牧川的背,膝盖抵着床沿,压低肩膀,让牧川舒服一点靠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手极轻地托起他的下巴。
“对,对……哥,张嘴。”
他把嘴唇贴在牧川的头发上,轻轻蹭着,搂着牧川,帮他稍微张开一点嘴唇,屏息凝神,把那一小层薄片轻轻放在苍白的舌尖上。
牧川的呼吸有些不稳,仪器开始报警。
周骁野连忙更小心地控制力道,动作也放得更轻、更柔和,手掌小心托着硌手的锋利肩胛,一点一点,将人慢慢放回枕头。
周骁野小声问:“哥,好不好吃?”
他说:“好吃眨一下眼睛,不好吃眨两下。”
牧川含着糖片,慢慢眨三下。
周骁野没忍住乐了,又蹲下来,嘟嘟囔囔:“怎么病得这么重啊……要我说,哥你就是这些年都太累了,姓裴的吸你的血。”
牧川的手指动了下,轻轻碰他的手背。
这是不能乱说的意思,周骁野垂头丧气,老老实实蹲回去:“哦。”
牧川望着他,等他把手翻过来,在他手上慢慢地写:「弟弟」、「比赛」、「恭喜」。
“恭喜”两个字有点难写,他的额头渗出些细汗,左手开始微微发抖,闭了闭眼睛。
周骁野就握住他的手,深琥珀色的眼底有什么一闪即逝,重重咬了下腮帮,又抬头露出笑:“我知道我知道……哥你歇歇,别费心神,躺好,我和你说……”
他问牧川:“糖的味道熟不熟悉?”
牧川的睫毛动了动,慢慢重新睁开眼睛。
“樱桃糖,我车队新来的修车手给我的。”
周骁野轻轻扯他的手指:“名字叫弥笼,十四岁,刚特招进的我们车队……你认不认识?”
他看见那片迷雾冰原似的眼瞳,像是幻光,微弱地亮了下。
“他和我说,他能有今天,全是他川哥寄回去的钱……还有好多孩子都这样。”
“都被他川哥一个人神通广大养活了。”
“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营养跟得上,身体也好了,要是没有他哥,这都不可能。”
“长得可壮实了那小子!alpha,c级,个头到我这,不说十四岁根本没人信。”
周骁野在自己喉咙比了比,又一本正经地掰着手指头,头头是道地复述:“他说他有任务来的。”
“那群小屁孩让他别光吃饭不干活。”
“他说他这回来帝都打工,没提前写信,就是不想靠他哥……他想自己混出点名堂来再见哥的面……他说他也长大了,能帮哥养家了,让哥别那么累……”
周骁野的声音渐渐停了,收拢手指,死死忍住低头呵气的冲动,掌心里苍白的手冷得像冰。
他屏着呼吸,哥的眼睛像是在哭,但没有眼泪掉出来。
哥有秘密、有心事。
这些心事慢慢蒸干了金色的露水,把草木生发的清新泥土变成荒滩,把那一片粼粼的湖水,变成冰雾笼罩的苔原。
……周骁野也有秘密,还没想好,怎么告诉他哥。
比如十四岁的弥笼其实就在窗外。
身上压着周骁野扔给他的外套,满是老茧的粗糙手指抠着袖口,低着头,局促地用张嘴的旧旅游鞋踢花坛里的土。
不敢进。
弥笼是周骁野从拘留所保释进车队的——玄鸟号落下来了,正式授勋前,会对公众免费开放三天。
这小子在打黑工的维修厂看见新闻,兴奋得睡不着,咬牙割肉,狠狠买了一张最便宜的红眼航班票。
第一天来帝都,就和人打得头破血流。
因为有人说他哥不光不是什么玄鸟号维修师,还是个暴力犯。
被按在地上的时候,人高马大的少年alpha还在拼命挣扎,红着眼睛嘶吼:“你放屁!你知道我哥是什么样的人吗!”
“我哥连掉下来的小鸟都要救!”
“不是维修师怎么了?破玄鸟谁稀罕!算个屁!我哥高兴修自行车就修自行车!”
“扫大马路他也是我哥!滚你们大爷的,都滚!我能挣钱了我养他!”
“什么破帝都?我呸!”
“我把我哥接回乡下去养!”
“我哥这辈子都不可能害人,你们才是暴力犯!人渣!我哥是最好的人,天下第一好心肠……”
……
有些恍惚的心神突然被推门声打断。
护士端着托盘走进来,正想给牧川用药,周骁野忽然皱紧眉,嗅了嗅:“这什么?”
“……信息素萃取剂。”护士愣了下,解释,“用来做冲击治疗的。”
周骁野的眉头拧得更紧——他不知道“冲击治疗”是干什么的,但这股冰凉甜腻、渗着消毒水味的玫瑰蜜味熏得他恶心。
……裴疏的信息素。
周骁野不觉得他哥喜欢。
牧川慢慢抬头,眼睛里有微弱的波动,周骁野看得懂,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暗号。
“我知道,哥。”周骁野用身体挡着牧川,“我们不用。”
“要信息素是吧?抽我的。”
周骁野说:“我有的是。”
护士有些犹豫,一时不知该怎么处置——这个热心肠的年轻人是很仗义,但信息素冲击疗法……还是标记的配偶之间,效果才最好。
虽说如今患者的情况,也是杯水车薪,不可能治愈。但至少,牧川前两天都高烧不退、不停咯血,那位谢先生也不眠不休守了两天。
今天的情况总算稍微稳定了。
对这个阶段的病人来说,没那么痛苦,就已经很不容易。
周骁野咬了咬牙根,他看出护士的迟疑,但牧川的眼神让他更没法忽略……不论用什么代价。
他不想再让哥露出那样的眼神了。
“哥你放心。”他握着牧川的手,跪下来轻声说,“我去问医生,有一点别的办法咱就用别的,这东西用着恶心是不是?我去想办法。”
他护着他哥,轻轻摸牧川的头发,不客气地释放自己的信息素,盖过那点阴魂不散的、淬了毒一样甜得发苦的玫瑰蜜味。
牧川太过安静和隐忍,像他教周骁野辨认的那些树,所有的情绪、需求和不适都被深埋,庞大根系藏进看不见的土壤深处。
他几乎不表达自己的想法,只要能忍,什么都答应。
两个人在外面“偷情”,周骁野养成看那双眼睛的习惯,还擅自定了暗号,不论什么事,要是哥觉得受不了、想要拒绝,就把睫毛轻轻颤三下。
他不知多少次希望他哥能任性一次,不压抑心情地好好告诉他。
现在牧川终于这样做了,周骁野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周骁野拦住护士,轻声让他哥别担心,他尽快去问、马上回来,离开病房的时候他怔了下,那个戴面具的怪人——谢抵霄居然还没去休息。
谢抵霄站在医院的走廊里。
阳光透过百叶窗,投下斑驳的光痕,和这具被束缚带捆扎的漆黑躯壳格格不入。
面具下,锈金色瞳孔微微转动,落在他身上,冰冷,精确,像是某种令人不适的仪器。
“他不喜欢。”谢抵霄说。
呼吸阀规律开合,发声器辅助的嗓音平板无波,听不出语气。
周骁野的咬肌微微动了下,点头。
谁会喜欢那种恶心的信息素?牧川从没喜欢过裴疏。
牧川只是“必须”喜欢裴疏。
“我哥不喜欢裴疏,不喜欢被关在房间里。”周骁野低着头,声音越来越低,“是你画的墙画吗?我画得乱七八糟的,就想逗他开心……谢谢你。”
“对了。”周骁野忽然又说,“是你要用强酸销毁遗体吗?”
锈金色的瞳孔微微收缩。
谢抵霄问:“什么?”
周骁野看着地上囚牢似的光栅,他也是才知道,哥用的那个邮箱后缀,之所以罕见到没有同款,是因为那是寰宇投资的内部域名。
那是谢抵霄的自留地——教练发现这件事,大惊小怪地死死扯着他,生怕他又惹上活死人。
他反而不道德的松了口气。
……还好。
原来不想活了的是谢抵霄。
“你……想开点。”周骁野低着头说,“向我哥学习,你看我哥,他那么难受了,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