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如此一来,他大概也明白了。
  压根不是因为感动父亲三顾茅庐才出山的,而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名声——即便到了灵州这种偏僻之地,也有王爷低首请求。
  不愿意?他当然不愿意在景王府授课,毕竟景王无权无势,除了于名声锦上添花,其余毫无帮助。
  赵慕萧蹙了蹙眉,直觉又没这么简单,但他一时半会毫无头绪。
  又听冯季道:“王爷偏居灵州,无人问津,可老夫不曾怠慢。如今这便是王爷的待师之道吗?若如此,老夫愚钝浅薄,愧不敢再留景王府。”
  俨然许子梦所言是污蔑。
  景王不知该说什么,赵慕萧想了想,开口:“先生既然觉得这位老爷爷所说是假,不妨反驳。调戏歌女,可有其事?”
  冯季冷笑,“是非自在我心,不必多言。”
  许子梦在桌上站累了,坐下道:“他无法反驳。随便派个人去京城探查,就去朱雀街的平安酒楼,随便抓个小二,保管记得当年盛况。”
  冯季脸色铁青。
  其实结合他方才第一时间的反应,以及许子梦的成竹在胸,众人已经信了七八分,只是实在出乎意料。
  冯季按捺愤怒,“世人蒙昧,倒不如隐居山林,花鸟作伴。这些年,老夫感念王爷礼贤之恩,今日失望透顶,只愿王爷日后平步青云,子嗣前程似锦,告辞!孙儿,我们走!”
  听傻了的冯云瑞回神,连忙收拾东西。
  “先生。”赵慕萧偏偏较劲,“先生是爱洁净之人,若脏水泼来,岂有不清洗之理?”
  冯季听他这缓慢拖沓的声音,便觉两侧太阳穴跳得厉害,“那你想怎么样?”
  赵慕萧拦在首案前,执拗道:“先生泼我母亲,还请道歉。”
  景王妃一愣。
  方才她给冯季端茶,正值对方震怒,反手摔了茶盏。景王妃手臂衣衫被溅湿,万幸是夏天,茶水温凉,而且茶盏碎片也没有伤及到肌肤。
  赵慕萧心想,若是泼了自己,无妨。可若是欺他爹娘,赵慕萧却不容的。
  冯季似乎听了笑话,“给一女子道歉?怎么可能!”
  赵慕萧道:“那我便去买通灵州城的小乞丐和说书人,将先生的事迹传得满城皆知。”
  “你!”冯季瞪大眼睛,“你!”
  他万万没想到看起来蠢笨不堪的小瞎子,竟这般恶毒!
  冯季被气得站都站不稳,怒火之下,不假思索便抓住桌上的竹简向赵慕萧砸去。
  “萧萧!”
  景王与景王妃大惊。
  赵慕萧正要闪躲。
  突然“砰”的一声,不知从哪而来的一颗石子竟破空而出,击中竹简,霎时间丝编断裂,竹简碎了一地。
  繁叶簌簌,现出一白衣青年,身着圆领袍,脚踩皂靴,腰别洞箫。
  如松挺拔,长身玉立。
  第15章
  屋顶上突然冒出个人,众人又惊又愣。
  赵慕萧先认出这白衣身影,“楚郎!”
  其他人这才了然,此人便是赵慕萧那个未婚夫,楚随。
  许子梦还在纳闷,怎么这两人认识,还褚郎?这么亲密。
  他有个毛病,小醉倒罢了,酩酊大醉后便忘性大,因而也忘了见过赵慕萧,更忘了褚松回所说的“未婚夫”。
  褚松回拜见,上前几步踩住碎竹简,微笑道:“晚辈见过冯先生。”
  “褚……褚……”
  而一见了这人,冯季竟如同大白天见了鬼,伸手颤颤巍巍地指着他,随后两眼一翻,竟晕倒了。
  冯云瑞忙得头大,一边扶着冯季,一边令书童收拾东西,叱声道:“你还不抬脚?这可是爷爷珍爱的竹简!”
  褚松回好似刚发现自己踩住了竹简,“啊,我就说靴底怎么这么硌呢。”
  说着,抬起皂靴,随脚将竹简一踢。
  他不疾不徐道:“原来是珍爱之物,我还道寻常破烂茅草。既如此,待冯先生醒了之后,还劳烦你提醒他下回可要收好了,别再乱丢。”
  这般轻飘飘的态度着实惹人恼,冯云瑞直发抖。
  赵闲上前帮他收拾东西,也被迁怒推了一把,脑袋瓜子嗡嗡的。
  很快,冯府的人气汹汹地离开了。
  婢女扶着景王妃换衣裳,景王缓了缓情绪,勉强露出些笑容,向许子梦恭敬拱手,留他和褚松回在府上吃午饭。许子梦一听说有好吃的,便歇了“事了拂衣去”的心思,跟着景王去前厅喝茶。
  知文堂的香樟树下,不见往日叽叽喳喳的鸟啼声。
  赵慕萧福至心灵,忽然道:“楚郎,昨日我听见石头声,然后先生遭了鸟灾,便提前放了我……那颗石头,是不是也是楚郎丢的?”
  褚松回同他坐在荫凉处,含笑道:“金丝虎的耳朵也很灵。”
  金丝虎是一种猫。
  赵慕萧呆了呆,才意识到他是在说自己耳朵和猫一样灵敏,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今日穿的黄衫,心领神会,“原来楚郎昨日就来了,也不告诉我。对了楚郎,你今日何时到的?为何一直呆在屋顶上?”
  “在山上闲着无事,来城里转转,看看好戏。”褚松回抬眉一笑,“果然是出好戏。”
  这个小瞎子实在是不简单,尤其出乎他意料。相比之下,许子梦精心设计揭穿冯季的戏码倒显得没滋没味。
  说起这个,赵慕萧好奇,“先生看到楚郎,竟然吓晕了过去。”
  褚松回捡起地上被落叶埋住的一根残破碎简片,耸了耸肩,自然而然道:“可能是他这个东西值钱,被我砸了,他气晕的。”
  赵慕萧凑过去,“这是什么?像一根奇怪的胖胖的……稻草?”
  “奇怪?胖胖?”
  “嗯,我看到的东西都很这样。”
  褚松回挑眉,“那你看到的我,也很奇怪很胖吗?”
  赵慕萧愣了下,下意识便回:“是东西啊,楚郎不是东西。”
  “……什么?”
  赵慕萧意识到误解,赶忙纠正道:“楚郎是人,身形很好。”
  “……”褚松回无语,握着竹简,向前几步,看见他洁白的额头上凝着细小汗珠,额角鬓发落了下来,蓦然想起了他方才有关玄衣侯的陈述,忽地手一痒,去勾他额前的碎发,往后一拨,竹简的钝端轻轻划过他的额角。
  赵慕萧随后便听他说:“是竹简。”
  “噢,原来是竹简。”
  赵慕萧傻乎乎地笑着,一双眼睛极为清润明亮,很难相信,这双眼睛的主人竟不良于视。
  褚松回看着看着,只觉手里的竹简锐刺,随手一丢,咳了一声,移开视线,恰好落在他的桌案上。
  桌案上摆着文房四宝,青石砚压住的宣纸上,东一群丑兮兮的拖出墨色的字、西一团黑糊糊的画,南北都是或直或弯的线条,勾连纵横。
  褚松回不禁道:“真是气势磅礴啊。”
  褚松回移开砚台,拿着宣纸细细观看,很是勤学好问:“不过萧萧小王爷,这是什么字?我也读了二十年书了,还不曾见过。”
  听出他一本正经话里的调侃,赵慕萧脸色一红:“我瞎写的,不是什么字,你别看了……”
  正在这时,孙伯端来承盘,热情道:“萧萧,楚公子,请慢用。这是荷花茶,这是绿豆糕,这是乌梅果子,这是溪水里浸过的瓜,皆是解热消燥之物,这个时节吃最适宜。”
  赵慕萧正好转移话题:“楚郎,你多吃点,孙伯的手艺很好的!”
  褚松回扫过琳琅满目般的承盘,忽而目光停住,从中取出一块绿豆糕,捻在手心,又拿过宣纸,对比了一番,了然笑道:“原来是萧字。”
  说着,咬了一口绿豆糕。
  赵慕萧脑袋慢慢地转了一下,这才想起来爹给他做过带“萧”字的糕点模具,孙伯端上来的这一盘绿豆糕,上面必然都有“萧”字。
  赵慕萧面露窘迫,“太丑了,我没念过书,不会写字。”
  他唯一认识的会写的字,就是平安符上的“萧”字,却也写得很寒碜。印在绿豆糕上的这个字,还是他在父亲的指导下,写了无数遍才觉得勉强可以。
  但在读书人的面前,肯定就招笑了。
  褚松回又瞧了瞧绿豆糕上的字,咬掉,“不丑,挺可爱的,很天然。”
  “真的?”
  “当然。”褚松回看向他亮晶晶的眼睛,再吃掉一个乌梅果子,“你若想学,我教你。”
  赵慕萧欢喜极了:“好呀好呀!”
  听爹娘说,楚郎自幼读书,颇有文才,写得一手好字。
  赵慕萧有些迫不及待,从桌上摸索一张新的宣纸,用砚台压住,又取了一支他看起来最好看的毛笔,仔仔细细地蘸墨。
  褚松回见他这般积极主动,不由挑眉,拍拍手中的糕点碎屑,故意问:“我要怎么教你?”
  赵慕萧道:“握着我的手呀!然后楚郎你写,我会认真记着笔画方向的。”
  直白坦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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