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孟令窈摇摇头,伸手按了按眉心。
  她生活素来极有规律,亥时前定要入睡,否则便易损伤容颜。
  昨夜亦是如此。
  菘蓝接过了按摩的活,手指灵巧地揉捏穴位。
  孟令窈神情舒缓,垂下眼帘,目光落在她耳垂上小小的银丁香,那是去年生辰自己送的。
  顺手拉下菘蓝的胳膊,孟令窈把暖手炉塞进她怀里,道:“手太凉了,捂一会儿。”
  菘蓝知道她的性子,也不多推辞,两只手端端正正捧着手炉。
  一阵凉风吹来,带来不远处清雅的丝竹声。
  那是长公主府景色最佳的琅玕水榭,今日真正的贵客都汇聚于此,由长公主亲自招待,而她们这些尚未出阁的年轻小姐们,便交由永宁县主,也算体面。
  孟令窈收回思绪,开口道:“菘蓝,我好似睡着了,还…做了个梦。”
  菘蓝仔细端详她的脸,“是见您闭目养神了一阵,连半炷香的时间也不到。”
  因而她起初并未出声唤醒,后来才意识到不对。
  “是做了噩梦吗?”
  孟令窈轻轻“嗯”了一声,“是极坏的梦。”
  “梦都是假的。”菘蓝宽慰,“您定是近来奇谈志怪的书看得多了。”
  孟令窈没有应声,转而问道:“今日宴席,陆鹤鸣也来了吧?”
  “来了,入府时我瞧见了陆家的马车。”
  这在孟令窈的意料之中,不算稀奇。
  长公主府的初雪宴,遍邀京中才子佳人。
  陆鹤鸣是去年春闱的头名,殿试又得了圣上青眼,点为状元,领了翰林院修撰的职。从六品的官职在这掉下一根树枝子都能砸到三个二品大员的京城谈不上显眼,只是他毕竟年纪尚轻,人又生得俊俏,陆氏在吴郡也是望族,算得上众人眼中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
  至少,配她这个四品太常寺少卿家的姑娘,绰绰有余。
  孟令窈同他在书铺相识,恰巧看中了同一本书,又恰好有相同的见地,一来二去便相熟。
  可世上哪有那么些巧合?
  为着书铺一番偶遇,孟府的小厮可是蹲守了足半个月。
  从这江南才子入京,孟令窈就瞧上了。京中不乏比陆鹤鸣家世更好、相貌更盛、才学更高之人,但是几样兼具又性子好,同她在一处,不会落了下乘,更不会压下她的风头。
  这般恰到好处,最是难得。
  在孟令窈的夫婿候选名单里,他凭着综合实力后来者居上,跃升为第一。
  及至上月,状元郎送来的诗集夹了信笺,暗指想要上门提亲。
  女儿家要矜持,孟令窈拖着未曾应答,但依照她的计划,是不打算拒绝的。
  只是……
  那场梦太过真实,叫人心有余悸。
  或许该差人去陆鹤鸣的家乡吴郡好好探查一番……
  游廊转角突然传来脚步声,菘蓝忙拉着小姐往梅树后隐藏身形。孟令窈蹙了下眉,手指攥紧斗篷。
  朱漆廊柱下转出一行人,当先的中年男子躬着身,一手伸向前指引方向。
  孟令窈认得出来,是长公主府的大管家。
  他身后跟着个雪色狐裘的年轻公子。
  那人身形颀长,眉眼如墨色山水,步伐不疾不徐,腰间坠着一枚羊脂玉佩,竟比枝头积雪还要莹白三分。
  孟令窈飞快扫了一眼,收回视线,松开手指,脸上情绪淡淡。
  瞧瞧,最压她风头的人来了。
  第2章 三抢风头 蜡梅正好,宜偶遇
  “回席吧。”
  来人消失在拐角,孟令窈从梅树后绕出来。
  “嗳。”菘蓝脆生生应下。进门前,她将手炉交给小厮,叮嘱他再去续些炭。
  不知是暖阁炭火烧得太足,还是鹿肉补气血的功效立竿见影,再回到屋里时,小姐们脸上纷纷浮现了几缕红晕。其中由以素馨县主颜色最佳,连耳垂都透着红。
  今日席上有两位县主,皆是圣上手足的女儿,永宁县主早已成家,素馨县主则正是“二八年华”,还待字闺中。许是前者年纪更长的缘故,无论是圣上还是长公主,都更看中她一些。
  桌前新上了一碗燕窝雪梨羹,孟令窈垂着眼,不紧不慢地搅动,耳边私语此起彼伏。
  “知道么?今日裴大人也来了。”
  “当真?!”
  “自然是真的。”文信伯府的小姐压着嗓子,“方才听我兄长的小厮提了一句,说在前院瞧见了裴大人,真真是芝兰玉树,把琅玕水榭最好的景儿都比下去了。”
  那声“景儿”的尾音绕了七个弯,言辞恳切又深含扼腕,只恨不得身在现场,亲眼目睹河东裴氏长公子的风采。
  孟令窈舀着甜汤的银匙顿了顿,抿下了第一匙。
  裴序,字雁行,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裴氏大公子。
  出身名门,风姿出众,还学得一身本领,君子六艺无一不精,在官场亦是如鱼得水,年纪轻轻便简在帝心,官任大理寺少卿,掌律令刑罚。去岁破了晋城知府与当地豪强富贾相勾结私采铁矿的大案,更是朝野上下,无人不知。
  堪称京中无数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孟令窈却不喜欢。
  他们素有过节。
  她记得最深的有三次。
  第一次,是前年上巳节,她在京郊的栖云山画了整日的《春山烟雨图》。诚然,她算不上什么真心爱画之人,只是爱听那些不重样的溢美之词。但禁不住山间春色极好,青黛色山峰在薄雾后隐隐约约,山脚落英缤纷。
  连教她作画的谢大家都说此画可裱。
  偏偏裴序也在。
  “羽觞停在裴大人跟前了!”不知谁喊了这句,满山公子贵女都往溪边涌。她抱着画卷站在树下,看那人端坐在曲水边,单手举着酒杯,月白广袖滑落腕间,慢声吟了一首《惜余春》。
  作得也并不如何好。
  后来那幅画到底没裱成。
  第二次,是去年端阳。夏日炎炎,妆容总是不出半日就花。孟令窈不能允许自己在赏午宴上妆容有损,翻了几日古方,试了几十种花汁,最后用晨露调成茉莉粉,衬得人如新荷。
  当京兆尹家的小姐追着问胭脂配方时,游廊外突然炸开惊叹——裴序穿了件朱红织金长袍,霎时间满园芳荷都黯了三分。
  许小姐那声感叹至今犹在耳畔,“原来男子穿红竟能这般...”后半句淹没在帕子后,但所有人心照不宣。
  孟令窈无言:“……”
  他倒是不嫌热。
  两勺甜汤入喉,孟令窈心绪已然平和许多,咽下最后一口时,她想起了最近的一次过节。
  两月前秋高气爽,她锤丸一举打满了二十筹,正沐浴在满堂喝彩中。那厢演武场,裴序随手射落百步外的铜钱,所有人又像闻到花蜜的蜂群般飞去。
  他一个男子,自小学骑射武功,百步穿杨不是应该的么?有何震惊之处?
  “这些贵女看到裴大人,”菘蓝悄悄凑到耳边,小声逗她开心,“就像饿了三天的狼见了肉。”
  可不是么?
  银匙磕在瓷碗边缘,发出“当啷”细响,掩映在满屋细碎躁动中并不显眼。
  孟令窈很是明白,在旁人眼里,她也不过是匹狼。
  还是毛色鲜亮,獠牙尖利的那种。
  所以她无论如何,风头也压不过裴序。这是她同裴序单方面的过节,而裴序一无所知。
  即便知道,兴许也不会在意。
  一想到这,孟令窈更生气了。
  菘蓝绞尽脑汁哄自家小姐开心,说得嘴皮子都干起了皮。
  也是这会儿众人的一颗心都系在隔了几条回廊的琅玕水榭,无人关注这一隅,否则定有人笑话孟小姐的丫鬟像是麻雀成了精。
  孟令窈倒了杯茶,随手递给她,“试试可凉了。”
  菘蓝站在她身后,抬袖,一口饮尽,回答:“凉了一些,不过这会儿子屋里热,喝着刚好。”
  孟令窈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
  茶水又给了菘蓝新的灵感,她夸赞道:“小姐读的书真多,不止史书诗文,连什么肉配什么茶都说得清门道。也亏得小姐读得多,否则刚才……”
  说到后半句时,她声音压得几不可闻。
  孟令窈:“我胡诌的。”
  “小姐一定是京城最博学多才的……嗯?”
  菘蓝愣住。
  孟令窈脸上终于浮现出淡淡的笑意,瞳仁明亮,眼尾上扬,弯出一枚上弦月,像是恶作剧成功的孩童。
  “这里没几个真爱读书的。”
  即便爱读,也读不到一本讲家常菜如何烹饪、制作的食谱。
  既不风雅,也不高尚。
  连她也是偶然间翻到,意外发现能短暂满足食欲,颇有望梅止渴之效,才仔仔细细读了好几遍。
  “这……万一被人发现了?”菘蓝隐有担忧。
  “怕什么?”孟令窈一脸轻松,“我可能会记错,但长公主府上的茶水不会出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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