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他奋力一挥,许景昭就感觉自己挣脱了束缚。
  他的意识脱离了幼年身体,如同飘渺的孤魂,急速向家的方向飞掠,快一点,再快一点!
  当第一滴冰冷的雨珠砸在干燥的青石上,溅起细微的尘埃时,许景昭已回到了那座熟悉的小院。
  院子里钟婉棠正切着菜,旁边放着已经揉好、等待下锅的面团。
  许景昭身子顿住,在钟婉棠旁边还有另一道身影,跟裴乘渊一样的相貌,正挽着袖子,在一旁雕着萝卜小燕。
  他想起来了。
  他的阿娘,大名钟岚衣,小字婉棠。
  他的阿爹,是裴乘渊,春隐门门主。
  许景昭看着眼前这温馨和睦,眉眼柔和的父母,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浑身血液几乎冻结。
  这里的,才是他真正的阿爹阿娘!那春隐门里的那两个……又是什么东西?!
  钟婉棠将切好的素菜倒入滚水中,又接过裴乘渊雕好的萝卜小燕,连同那劲道的面条一同放入锅中翻滚。
  清甜与面香交织的气息,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面条出锅,钟婉棠细心地将它们盛入碗中,最后在那色泽诱人的汤面上,盖上一个煎得金黄酥脆的荷包蛋。
  她满意地拍了拍手,“快看,这次不错吧?昭昭一份,小白一份。”
  裴乘渊端详两眼,认真点评:“色香俱佳,比上次更有进益,夫人好手艺。”
  钟婉棠眉眼弯弯,带着小小的得意,“那是自然,这可是昭昭第一个正经的生辰呢。这碗生辰面还是我在人间学来的。”
  裴乘渊含笑应和,他那张原本凌厉俊朗的面容,在钟婉棠身边显得异常柔和,两人看上去都极为年轻,风姿卓绝,站在一起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许景昭的眉眼,便承袭了钟婉棠的温柔轮廓,是眼前这个真正温柔的钟婉棠,而非春隐门里那个刻意模仿的钟岚衣。
  钟婉棠信心满满:“好了,先端出去,我还想再做些松子糖。”
  裴乘渊端着碗的脚步转了个圈,严肃道:“不行,这等炒糖的力气活放着我来。”
  钟婉棠噗嗤笑出声,眼眸弯成好看的月牙:“那一会儿就跟昭昭说是我做的,看他能不能尝出来。”
  她在儿子面前是温柔的慈母,在夫君面前,却仍保留着少女的娇憨情态。
  “都听夫人的。”
  “好,那再放些梅子干进去提味。”
  眼前的烟火气息太过温暖,熏得许景昭眼眶阵阵酸涩。
  啪嗒啪嗒……
  窗外的雨声变得密集起来。
  许景昭猛地回神,不对!邪祟马上就要来了!爹娘必须立刻离开!
  他焦急地冲上前,嘶声呐喊,“阿爹!阿娘!邪祟要来了!快走啊!”
  然而,裴乘渊和钟婉棠依旧专注着手头的事情,对他的呼喊充耳不闻。
  许景昭急步上前,伸手想去拉扯钟婉棠的衣袖——
  “阿娘……”
  他的手径直穿过了钟婉棠的手臂,没有留下任何触感,也没有引起丝毫注意。
  许景昭僵硬的看着自己的手,他碰不到爹娘,爹娘也听不到他说的话,而且他若想改变规则,就会受到规则束缚,像是一根根的玻璃丝,紧紧勒在他皮肉上。
  可尽管如此,他还是碰不到人,他被排斥在法则之外,只能看着事情发生。
  “不!不该是这样的!阿娘!阿娘!”
  他拼命嘶吼,一次次徒劳地尝试触碰,却依旧如同空气。为什么……如果让他亲眼目睹这惨剧重演,那未免太过残忍!
  忽然,钟婉棠动作一顿,侧耳倾听,“好像……是昭昭在喊我?”
  裴乘渊正欲开口,院门外猛地传来一声轰然巨响!
  两人面色一凝,瞬间放下手中事物,闪身而出。
  木门被一股巨力撞得粉碎,一头头顶双角的黄牛冲了进来,口吐人言,声音急促而惊惶,“门主!夫人!禁渊的封印……破了!乌玄惊……他跑出来了!”
  裴乘渊与钟婉棠对视一眼,眼底皆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周身气息骤然攀升,方才还在灶台边忙碌的两人,此刻威压尽显,令人不敢直视。
  锃!
  钟婉棠利落地拔出腰间银剑,剑身泛着凛冽寒光:“相公,他还是来了。”
  裴乘渊沉默不语,掌心一握,本命长剑已然在握,剑气森然。
  黄守犁急得跺蹄,“门主,夫人!您二位快带着少主走吧!乌玄惊那魔头……狡诈无比,他积攒了两百年的怨力,此番出来,定是来复仇的!”
  钟婉棠目光坚定,缓缓摇头,“我们不能走。”
  这里有花溪村上百口人,在往外延绵千里都有人烟,放眼整个南洲,此刻能与乌玄惊抗衡的,唯有他们夫妻。
  当年是他们亲手将乌玄惊封入禁渊,今日岂有临阵脱逃之理?
  乌云彻底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天地间一片昏沉,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青石板上,溅起冰冷的水花。
  钟婉棠看向黄守犁,语速飞快却不容置疑,“你去带村民撤离。”
  “若遇到昭昭……告诉他,千万别回来!”
  黄守犁面色复杂,终究重重点头:“是!”
  他刚准备出去,就听到一声响彻天地的雷鸣,紫色闪电撕裂整片天空,映亮了天地。
  前面小院被暴力推开碾碎,一道玄黑的人影立在前面,声音嘶哑低沉,带着黏黏糊糊的恶意。
  “想跑?哈哈哈哈哈放心,一个都别想跑。”
  许景昭死死盯着那道凝聚了无尽恶意的墨影,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刻出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邪祟之主,乌玄惊!间接害死他父母的元凶!
  钟婉棠眉宇间傲然如霜,没有丝毫废话,银剑一振,率先化作一道流光疾冲而上!
  她头也不回地对黄守犁喝道:“走!”
  这句话是对黄守犁说的,但许景昭却感到神魂剧烈一荡,眼前景象模糊又清晰,再次被拉回了五岁许景昭的身体里。
  天边还有未散尽的闪电,乌云黑沉沉的,像要挤压到地面里,让人无端感到窒息。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猛然被人抱住。
  小小的庄少白脸上都是泪,整个人因为冰冷的雨水而发着颤,“不要离开我……求求你……”
  “在南洲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回中洲去?”
  “你走了…他们又会来打我…”
  “别走……求求你了……”
  庄少白话语句无伦次,他并非真的那么惧怕他人的欺凌,他只是怕许景昭离开他,他知道许景昭不会任由他受欺负,他没有法子,只能想尽办法把小公子留下。
  许景昭耐心哄他,“我跟他们打过招呼了,他们不会再欺负你了。”
  “小白你不要哭了。”
  庄少白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嵌入对方的骨血里,他不要跟小公子分开,没见到许景昭之前,他总觉得自己活在阴沉地狱里,被人打被人骂,人人都能来踩他一脚。
  就因为他的身份。
  直到许景昭来了。
  许景昭将他带回家,钟婉棠跟裴乘渊对他很好,甚至还将院子建在他们隔壁。
  他第一次感受到从未奢望过的善意,吃上热的食物,穿上温暖的衣裳,许景昭一家就像是太阳,驱散了他生命里的阴暗潮湿。
  可现在,他们都要走了。
  他见不到他的小公子了。
  五岁的许景昭拧着眉,他没料到只是提前告知离开的消息,会让庄少白反应如此剧烈。
  他反手抱住对方,将伞面更多倾向庄少白,小手拍着他的后背安抚:“我还会回来的。”
  庄少白没有说话,只是眼泪流得更凶,无声地浸湿了许景昭肩头的衣料。
  还会回来?那是多久?
  他们会各自长大,会有新的朋友、新的世界……一想到生命中再无小公子的踪影,他的心就像被生生剜去一块。
  他呜咽着,几乎是耗尽最后力气哀求,“别走……求你了……”
  他离不开南洲,他的身份,他的母亲,他自己本身就是个大麻烦。
  许景昭张了张嘴,“要不你……”
  他想说,要不你跟我一起回春隐门吧,可话到嘴边,想起小白母亲那并非药石能医的心疾,终是沉默了。
  外面雨水滴滴答答拍打在伞面上,在伞面边缘留下一道水幕。
  只有他跟庄少白在在伞撑起的方寸之地,寂静的只剩呜咽。
  庄少白哭的很小声,悲伤到极点的时候也只能将哭声压抑到喉咙里,听得人心头发酸。
  许景昭慌了神,手足无措:“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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