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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叔父 第60节

  第58章 庵中仙(〇一)
  走不一会便转进条宽短的巷子里,左右一共三户人家,张达敲了左边这家的院门,正巧有个手推独轮车的老头转入巷中来,与张达笑着打了声招呼,张达扭头和他说笑了两句,看着他又从巷子里转出去。
  “这是住对面巷子里的老徐,他是收泔水的,日日都忙得这样晚。”
  九鲤心道真是人不可貌相,张达素日挎着刀看着一身的凶气,其实是个再和气不过的人,待寻常百姓不拿官架子,连收泔水的邻里他也能同人说笑,要换别的官差,只怕觉得同这样的人说笑是低了身份。
  她对张达的好感不由得增了几分,笑着朝庾祺勾勾手,附耳向庾祺嘀咕,“不知道张大哥会娶个什么样的老婆,您猜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庾祺以为她要说什么要紧话,歪身贴下来,想不到是这句,便警告了她一眼,“那是人家的事,与你何干?”
  九鲤讨了个没趣,又转到杜仲身旁去,和杜仲戚戚叽叽议论起来。
  未几那嫂子来开了门,名叫穗子,却是个大骨架的妇人,身上分明没多少肥肉,却显得有些膀大腰圆,一看就是十分有力气的的样子,与张达站在一处,倒颇有夫妻相。性情也豪爽,一听张达引介了三人,便一把拽过九鲤往屋里拉,九鲤险些给她拉翻在地,忙小跑跟上,满头疑问,不知她待要怎样。
  穗子将九鲤拉到屋里,擎过炕桌上的油灯从她脸上照到腰上,啧啧摇头,“这死鬼敢情没骗我,还真有这么个仙女一般标致的姑娘。你真苗条,素日常吃什么?”
  九鲤空张了须臾嘴,旋即笑说:“我脾胃不大好,吃再多也不怎么长肉,倒是常吃药。”
  穗子面上立时有点怜悯的神色,“这可不好,好看哪有身子骨要紧啊。”
  九鲤暗笑,“可不嚜,我倒想像嫂子康健些,经不得风吹经不得雨淋的没意思。”
  穗子摁她坐在榻上,待有连番的话要说,才说了半句,张达后头领着庾祺他们进来了,道:“你别话多,头回见人家就说起来没完,快,我们饿了,给弄些吃的去。”
  她只得朝九鲤笑笑,扭头剜了张达一眼,踩过他的脚仰着头往外走了。
  张达“哎唷”叫了两声,抱着脚闲骂了两句,又忙请庾祺和杜仲在榻前那张八仙桌旁坐下,多点盏灯来,扭头向九鲤笑说:“你这嫂子哪里都好,就是脾气大,不识字,人也糙,不像个女人,偏又很爱漂亮,她左不过是要和你讨教些穿衣打扮的花招,你别理她。”
  “我看你和嫂子倒蛮登对的,你也细不到哪里去。”九鲤知道他家有两个半大的孩子,这会应该早睡了,不敢大声,两手捂在嘴上,还是从指缝中露出咯咯咯的轻笑声。
  几人说说笑笑,又说到梁祖跃,张达叹道:“都说冤有头债有主,梁祖跃恨来恨去却不找王大人寻仇,偏要杀两个不相干人,你说那汤成官和陆燕儿也倒霉,偏遇见这瘟神。”
  庾祺道:“自古以来都是民不与官斗,穷不与富敌,梁祖跃一介草民,又出身村野,一向受这种思想所缚,他心里再痛恨王大人,也始终畏惧与他为敌。再则其实他心里很清楚翠莺是被他自己出卖的,可他害怕承认,这两种情绪在他心里压抑久了,是个人都会疯的,再遇见汤成官这个导火索,自然一点就炸。何况汤成官和陆燕儿的身份地位比他低了许多,他对他们的态度当然不一样。”
  杜仲鄙薄地嗤了声,“这不就是欺软怕硬?外人说他重情,我看他是自私,万事都只想到自己,他先前肯认杀人却不招明其中内由,多半就是怕翠莺的死被旧事重提,他怕外人看出是他将翠莺拱手让人的,都死到临头了,还顾及自己的名声。”
  庾祺不像他似的愤愤不平,始终平心静气,“他不是顾及名声,他是连自己都不能面对自己。”
  九鲤不屑,“这么说来,他还算有点良心囖?”
  庾祺不知该如何答她,只笑着睐她,她微微向炕桌上的油灯仰着脸撇着嘴,显得一张脸爱憎分明,纯粹可爱。
  张达接嘴道:“那要看是对什么人来说,又在什么事情上,反正人心难测。”
  庾祺借张达的话叮嘱九鲤,“听见没有,连张大捕头也说了,人心难测。”
  九鲤“嗯嗯”地含混答应两声,心下却觉得他是想借这话在叙白的事情上点拨她,根本犯不着,怎见得她就那么笨,耍心眼就一定耍不过叙白?
  还是他极力反对她与叙白的亲事,其实是另有原因?她不禁想到某种可能性,从桌底下拖出根马蹄方凳,也在桌前坐下,支颐着看他的侧脸。面前的烛火也未能暖黄他的脸,那脸色仍然显得冷冽,但她很清楚他的心是热的。
  庾祺给她直勾勾瞅着,忙看了张达一眼,好在张达听见穗子叫,起身出去了。却是杜仲闲问了句,“你看着师父做什么?师父脸上有字?还是师父哪句话说错了?”
  九鲤这才发现自己一看就看得出了神,放下手调目将杜仲剜了一眼。
  少顷张达同穗子端了宵夜来,一人一大碗肉丸子杂烩面并一碗冰冰凉凉酸梅汤,九鲤看见他家的碗顿感惊奇,这哪里是碗,好比他们庾家盛汤的盆!难道张家都是用这碗吃饭?暗暗一窥他夫妻二人的身量,倒也说得过去。
  穗子在厨房里吃过了,把炕桌上的灯也让到八仙桌上去,她独坐在榻上剥晒干的豆角,一双眼笑眯眯紧盯着九鲤,直催她多吃,见她细嚼慢咽的,恨不得代她快吃下去。九鲤在其监督之下,不觉吃得快了许多。穗子满意地调过眼,目光落在庾祺身上,“听说庾先生快三十了还不娶亲?”
  一听这话,张达一口热汤呛在喉管里,拼死咳嗽起来,饶是如此还是没抵住穗子往下问:“为什么啊?庾先生一表人才,又会赚钱,又有名声,怎么不讨房媳妇?我听张达说关家大姑娘对你有几分意思,是不是真的啊?”
  这可好,连庾祺也咳嗽起来。
  那头张达缓过来了,忙尴尬地笑笑,“我看庾先生不娶妻倒自在,我有时候倒羡慕先生,不必受女人辖制管束。”
  “你说个屁!”穗子瞪他一眼,“哪有男子汉不讨老婆的?”
  张达朝她使眼色,“你不要在这里说这些废话!”
  “我这哪算什么废话啦?不是你说敬佩庾先生的人品才干,你成日在家说他好,我今日见了,也觉得庾先生好,既是好人,我关心关心怎么了?一般的人我还懒得问这些闲事呢。”说着脸向前凑来,朝庾祺歪着,“庾先生,你不会生气的噢?”
  庾祺还没说什么,九鲤先抢着摇手,“不会的不会的,叔父器量大得很。”
  九鲤杜仲也双目炯炯地盯着庾祺看,想摸清楚他心里到底怎么想,是不是打算一辈子不成婚?素日不好问他,连老太太也不敢问,这下好了,有人代问个究竟,偏生庾祺此刻吃着人家的饭,还不好翻脸。
  九鲤笑瞅庾祺,“叔父不娶妻不是怕被辖制,对吧?”
  庾祺给几双眼睛照着,不胜其烦,当即有点变了脸色,桌上三人有些不敢出声,偏穗子在后头坐着看不见,还问:“那到底是为什么总有个缘故吧?难道——庾先生不爱妇人?”
  张达又呛得直咳嗽,穗子剜他一眼道:“你再咳房梁也给震塌了!咳咳咳!肺痨鬼似的,有话不会明说?!”
  这时连庾祺也禁不住好笑起来,张达看他脸色,暗中松了口气。
  “庾先生,我这人说话直,你不要介意。我听说过这样的男人啊,我们对门那家,他们家老三就不喜欢女人,娶个老婆在家竟然是个摆设,成日只爱同那些唱戏的男旦混在一起。庾先生也爱看戏吧?”
  九鲤在对过苦瘪着笑,庾祺看她一眼,终于没奈何地搭了话,“我从不看戏,嫌闹。”
  穗子点着头,忽然想到个什么,又把脸朝前一歪,看了看他半边脸色,像有话没好说。生等着他们吃完告辞,她和张达送到门前,关上门来才问张达,“庾先生别是有什么男人病吧?”
  张达狠瞪她一眼,“你别成日张嘴乱说话行不行?!”然而自己心里终不免犯起了嘀咕。
  却说那院门一阖上,九鲤便忍不住在巷子里咯咯笑起来,这才叫秀才遇上兵,庾祺素日惯会摆脸色,偏遇见穗子是个不会看脸色的,有什么说什么,却又只是个没坏心的淳朴妇人,原来他对这样的人想发火也发不起来。
  不过仔细想一想穗子说得也有些道理,难道庾祺不娶妻是因为有些难以言明的苦衷?他们家上上下下这些年都只当他是忙,所以没空打算这事,经穗子这一提醒,她也疑起来,难道忙只是个借口?
  “你打量我做什么?”庾祺发现她一双眼
  睛在月色里莹莹闪闪地在他身上瞄,便板下脸。
  九鲤忙收回眼,刚转出巷子却说走不动了,“张大嫂才刚吃饭的时候一直盯着我,我实在吃得太撑,走起来胃疼。”
  这不像是假话,庾祺也是头回见她吃这么多。他只得朝她半蹲下来,弯着腰,“背你回去。”
  杜仲忙来接过灯笼,一面笑九鲤,“你吃你的饭,人家盯着你做什么?”
  九鲤剜他一眼,“你懂什么,她看不惯我太瘦。”
  言讫就把脑袋安心伏在庾祺背上,走不多一截,忍不住凑在他耳边悄声问:“叔父,你是不是真不喜欢女人啊?”
  庾祺恨不得将她摔在街上,冷声道:“再话多就下来自己走。”
  她忙住嘴,直忍到家,庾祺叫绣芝沏了碗普洱来,他盯着她吃下,正要自回房去,她又憋不住拉住他问:“那您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啊?高的矮的?瘦的胖的?年轻的还是年纪大些的?”
  他掉过身来,“这些话也该你问的?”
  要是从前,九鲤无非老老实实“噢”一声,放他去了。但今非昔比,她无论如何要知道,何况这会夜深人静,说什么也只是天知地知两个人知道,还怕什么?她一溜烟转到他身后,把门阖上来,两手放在背后,身子抵住门,“我就要问。”
  庾祺万没想到她会突然关门,那架势是不打算轻易放他走,却又不大敢直视他,只将脸朝旁歪着,眼睛垂在榻上,面上熏红,像朵遭雨打了的花。他本可以拉开她只管朝外走,但不论情不情愿,他知道她此刻是拼尽了勇气才敢把他拦下来,大概是受了穗子那些话的影响,她终于要好好问问他的私事,他知道不该与她探讨这个话题,随时都有越界的风险,但也不大忍心使她这份勇气受损。
  他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放心,我不会随便娶个女人来管教你,你长大了,许多事自己能管得住自己,用不着别人管,是不是?”
  九鲤只觉他话里有话,仿佛在暗示她要循规蹈矩。她也有点羞惭,瞅他一眼,却仍然固执地贴在门上,“不随便娶是什么意思?终是要认认真真娶一个的囖?”
  庾祺装作随意地在榻上坐下,玩笑道:“我倒没想要三妻四妾。”
  她急得瞪他一眼,慢慢后知后觉,发现他大概有点慌乱,不然不会忽然与她说这样的玩笑。那桌上一盏孤灯照着他半张脸,她留意到他嘴角似乎颤了颤,微笑得不自然。也许他比她还早察觉到她的心?她觉得可以这么认为。
  “那您为什么不早娶一个呢?”
  他没看她,一双眼闲适得刻意地在屋里环顾,好像琢磨着要给她屋里添置个什么的样子,十足十的慈爱的长辈样,“你小时候一听别人提这话就生气,我还敢娶么?你和杜仲都不是庾家的血脉,我也怕娶个女人回来待你们不好。好了,总归我答应你,要娶就娶一个你也喜欢的。”
  她听着这话反而不高兴起来,他轻描淡写的又将她打成个孩子了,好像问这些话只是发自于一个孩子本能的不安。她偏要提醒他她早长大了,“你和我都喜欢的?这就难办了,你是男人我是女人,我们看女人的眼光可不一样。男人看女人,一定先看她的脸美不美,身段怎么样,男人都喜欢玲珑有致的身段吧?”
  庾祺还算平静地微笑着,“也许吧。”
  她朝前面虚空中仰着脸,“不知道我算不算呢?”
  他禁不住瞟她一眼,咳了声,“大概算。”
  只瞟一眼他也记得她的姿态,好像是故意挺胸抬头,要叫人不能忽视她日渐成熟的女人的标志。女人就是这样,再瘦也有不少肉,她穿着一件单薄的黛紫色长衫,隐约看得见纤细的胳膊,那一截粉嫩的肉仿佛就在他心上颤跳了两下,他马上感到种罪恶,不敢再看她。
  但静坐下去不是办法,他只得忍无可忍地站起来,摆着威严的表情走到她面前,“你赶紧睡了。”
  九鲤还是死守着门不走开,“我不,我睡不着。”
  “躺下自然就睡着了。”
  她仰起双眼,带着点威胁的意味,“你不说清楚我不心安,就是躺到天亮也睡不着!”
  他见她眼睛里闪着点泪光,无奈笑了,心却不得不硬起来,“你看,这还有什么可问的,我怎么说你都要生气,你从小就任性惯了,也是我们惯坏了你,你要这家里的人都围着你转才罢,我若真娶了亲,冷不丁家里来个比你势头大的人,你还不闹翻天?”
  九鲤怔了怔,“你这话的意思是你想娶来着,怕我闹你才一直没娶的?”
  他瞥过眼半晌没说话,她益发生了气,几步跑回床上去,钻进被子里,等了会仍没声,掀开被子一看,他早走了,只有风轻轻扇动着门,好像一切只是她孩子气的徒劳的娇惯任性,自己也感到一阵无力。
  这一宿她哭了一半睡了一半,直到晌午才醒来,一睁眼,见老太太坐在床边上正瞧着她。她迷迷瞪瞪一回想,吓了一跳,昨晚上和庾祺的话是不是都给她老人家听见了?
  好在老太太只问:“你昨晚和你叔父吵什么?是不是你又看那些闲书不睡觉,给他抓着了?瞧这眼圈红红的,给他骂哭了?”
  九鲤闪缩着眼色,顷刻点了点头,“对啊,他只知道教训人。”
  老太太拍着被子笑了笑,“你大了,也要体谅点他的为难之处,有时候他教训你呢,也不是没道理,那你就多听他的话,不要再大晚上不睡觉看那些东西。十七.八岁的姑娘了,再不懂事就要叫人笑话了。”
  听着这话,九鲤心窃窃的,也觉得她像意有所指,便装作无碍地笑起来,掀开被子下了床,走到书案前推开窗瞧日头,“都午间了?叔父呢?”
  “他刚给衙门的人请走了,急匆匆的,连午饭也不吃。说是有位什么王爷要见他,你叔父怎么会认识这么了不得的人?”
  “王爷?哪个王爷?”九鲤回过神,也是一脸疑惑。
  却说才刚午间,张达急匆匆赶到药铺来,一看庾祺坐在隔间里吃茶,忙乐不可支地踅进来道:“先生,好事!天大的好事!”
  庾祺正为昨夜之事伤神,因而有些爱答不理地摆出一只手请他坐。他连坐也坐不住,一径走到他旁边,“今日一早,梁祖跃的卷宗递到刑部,正好这一阵都察院和昭王在查王大人,一见这案卷,当即便下令收押了王大人与孙宽,孙宽不单指认了当年翠莺的事,还说出不少王大人以权谋私之事,昭王明日便要将王大人的一干罪状带回京去交予皇上亲自定夺。”
  这倒没什么稀奇,庾祺早有预料,淡淡斜他一眼,“这都是你张捕头的功劳。”
  张达一连呵呵笑几声,“我哪敢居功?早上昭王听说,特地传我与齐大人到都察院问话,我和齐大人都说亏得有您帮衬,昭王听说,说想见见您,这不,派我来请您往都察院去一趟。”
  庾祺稍有诧异,放下茶碗细想,恐怕昭王要见他,并不是为他有多大功劳,大概存着别的什么心。是福不是祸,是祸也躲不过,特意避开官场这么多年,没想到齐叙白还不是得了张什么画卷,昭王也还是见着了九鲤。
  要见的终归是要见,缩头缩尾的反倒显得心里有鬼。
  思及此,他起身理了理衣襟,“你前面带路。”
  张达
  是牵了两匹马来的,二人不多时便及至都察院,转进内堂,终于见到那昭王周钰,陪坐在堂的除都察院三位大人之外,还有赵良。
  周钰看年纪只小了庾祺三.四岁,却自带一股天家威仪,那份气度自非常人可比。庾祺当即撩衣跪拜,周钰却端出一份平易近人的态度,缓缓踅出案来虚托了他起身,旋即转向赵良,对他赞许了庾祺一番,随后招招手,叫人捧出五十两黄金,说是替朝廷派赏。
  庾祺忙拱手,“草民不敢虚受。”
  周钰笑笑,“无功才不受禄,庾先先助官府除疫,又两次助衙门查办凶案,自然受得。”
  说话间打量打量庾祺,扭头对赵良道:“我看着这庾先生有两分眼熟,是不是从前在何处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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