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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叔父 第32节

  不过逃也没处逃,看着她的脚也是一样,心头一样像有蚂蚁在爬,蠢蠢欲动地痒着,他不由自主吞咽一下喉头,“到底是痒还是疼?”
  “又痒又胀。”她觉得有什么从心里膨起来,无名的,使人不安焦躁,同时也是种紧张刺激。这感觉好像是随着年纪一日一日不知不觉涨起来的,等她发现,已查不到来源。
  揉了半晌,庾祺拿了两块短木板将她的脚踝夹住,用布带子捆上,“这两日少走跳,我外头去买副拐给你。”
  她一听不能多走动,脸登时拉出一片苦相,倒在枕头上唉声叹气。见他起身要走,衣摆上湖绿的外纱在半黑暗中略略一扬,水似的挽不住。她心里发慌,又忙爬起来,实在找不到话来绊他,眼珠子一转,便说到杜仲,“叔父,几时该给杜仲娶亲啊?”
  简直是没话找话,但他也顺势逗留下来。却走去开了窗,即便外面没人,也要做给人家看似的。大概因为心中有鬼,越是怕什么,越要证明什么。
  “仲儿还早,男人过了弱冠之年再娶亲也不算晚。”
  他在榻上坐下,隔得遥遥的和她说话。炕桌上有盏灯,用鹅黄纱罩罩住,透出的光晕在他脸上,五官更清晰了,眉目显出一种森冷禁忌,反而更引人神往。
  她低头抠着褥垫上的花色,想说自己其实也还小,但又怕说出来是个把柄,他以后管她更能以此为名。
  总之长大这事也是有利有弊,她深深叹了口气。
  庾祺觉得她在那里假装一个心事重重的哀怨女人,无奈地想走去哄她两句,又怕哄起来没完,便撑膝而起,“睡吧,明早我再来瞧你。”
  奇怪这会她却没留他,一头倒在枕上,拉了被子把脸蒙住,瓮声瓮气地答应了一声。他拉拢窗户,要吹灯,她又忙掀开被子,“别吹!我还要用灯。”
  不晓得还要折腾些什么,他疑惑着归至房中,脱下外袍,却发现那绿纱底下的白底上像落了块斑,恰在后背的位置,仔细看才看出是片小小的血迹。
  怪不得不叫熄灯,原来是这回事,他好笑地扣拢眉,心里责怪她是不该粗心的地方粗心,自己连日子都不记得。他将衣裳随便搭在椅背上,向床走一步,又禁不住回头看那红色的斑迹。一颗心管也管不住地又想到她那双白嫩柔软的脚,红的红白的白,挤满他的心,实在容不下半点光。
  他将床头伫立的一盏高灯掐灭了,总算在漆黑中看不见自己,什么也看不见,那一份龌龊自然就什么都不用面对了。
  次日九鲤起来得稍晚些,杜仲拿了副拐来给她,“师父天不亮就出园去替你买,可巧人家铺子里有一副现成的,不然等人打好你也使不上了。”
  拄起来他直笑她是“铁拐李”,九鲤剜他好几眼,“饭呢?”
  因怕她起来要茶要水的不便,杜仲洗漱完就到这屋里来了,没得空去提早饭。
  待要出门,碰见吴嫂笑盈盈将早饭提了来,搁在炕桌上,转头就看见九鲤拄着拐单脚跳过来,她笑,“我说杜仲今早怎么不去提饭呢,原来是姑娘的脚伤着了。唷,可伤得重不重?”
  “不妨碍的,只是崴了一下,疼虽疼,过几日也就好了。”
  吴嫂搀她坐在榻上,眼睛瞄到窗台上一把刀,“姑娘屋里怎么还放着刀?伤着人可了不得。”
  九鲤往窗台上拿下来,笑道:“没什么,放着防身的。”
  “防身不放把匕首,却放把剔肉刀?”吴嫂笑着接过来看,看着看着,眉心一夹,“唷,我怎么瞧这把刀眼熟呢。”
  “眼熟?”九鲤脸色一变,忙拉她坐下,“您再细看看。”
  吴嫂翻着细瞅,自顾自点头,“我说呢,这原是我们厨房里的家伙,你瞧这木柄,当时用了没两天就脱了柄,这柄是覃嫂子自己另找块木头磨了杵上去的,磨得不大圆。”
  “你是说,这把刀原是你们厨房里的?”
  吴嫂点头,“是啊,不过怎么会在姑娘这里?”
  九鲤敷衍一笑,“我在园子里捡到的。”
  “厨房里乱,一会找不着这个一会找不着那个的,这刀使得少,几时丢的也不知道。嗨,反正厨房里头刀子多,姑娘若有用就留着吧。”吴嫂没当回事,照常去了。
  九鲤拿着刀又看,杜仲捧着碗道:“难道值夜的周嫂没跟咱们说实话?”
  九鲤凝眉,“说不定她那邻居孟苒是在给她做伪证,你想,她们是邻居,多少年的情分,孟苒常给她家带孩子,她又常给孟苒送吃的,要是孟苒帮她扯谎骗咱们也不是不可能。”
  杜仲略显迟疑,“
  会么?那孟苒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敢跟衙门撒谎?”
  她放下刀乜他一眼,“你十四五岁的时候是个什么德行你不知道?”
  杜仲仍疑惑,“可这把刀怎么会落在那万三手里呢?难道万三和周嫂有什么关系没告诉咱们?”
  其中关窍九鲤也不清楚,于是匆匆吃了几口饭后,便命杜仲去将请叙白过来,把吴嫂方才的话说给他听。
  叙白听后默了半日,眼睛却转到她悬在榻外的那只脚上,“你这脚是怎么了?”
  “昨晚上崴的。”九鲤急得不耐烦,“说案子呢你管我的脚做什么。我说,咱们是不是该再往周嫂和孟家去一趟?即便从周嫂口里试探不出什么,诈一诈那孟苒也好,兴许她年纪小,一诈就诈出一两句真话也未可知。”
  叙白紧紧攒眉,“这时候去?你这脚——”
  “哎呀你不要再理我的脚了!不这时候又拖到什么时候?拖来拖去周嫂跑了我看你怎么结案!”九鲤说着便拄拐站起来。
  叙白只坐在凳上不动,杜仲叹了口气,“你还是随她的吧,不然她急得满屋乱转那脚也是一样不得歇。要走趁师父这会巡诊去了赶紧走,不然他回来可就走不成了。”
  于是叙白只得命人预备马车,领了九鲤出去。
  及至平安巷,孟家门上挂着锁头,便一径去了周家。家中只周嫂的婆母在,问说周嫂两口子带着孩子往亲戚家吃喜酒去了。
  老妇问及三人身份,九鲤朝叙白使了个眼色,叙白领会,环顾院中,见靠墙放着些做家具的好板材,新上过漆,想是晾在那里。便笑道:“我们听说您儿子打得好家具,特地来请您儿子打一张床,这就不敢巧了,他不在家。”
  一听生意上门,老妇忙赶着瀹了壶热茶来,笑嘻嘻睃着叙白与九鲤,“敢是打你们小两口睡的床?”
  九鲤面上一热,急欲否认,不想叙白却笑问:“妈妈怎么看出我们是夫妇?”
  “嗨,瞧这位奶奶,脚上还带着伤都赶着出来打家具,要不是自用的会这般上心?啧啧啧,再看您这位爷,和奶奶相貌如此登对,简直是画里画的金童玉女,这不一猜就猜出来了?”
  叙白含笑点头,“妈妈好眼力。”
  “年轻夫妻睡的床一定要好看,我儿子会雕好些时兴花样,做了好几家的喜床了,不过两年就都生了儿子!”
  “那么托福,有没有样子拿来看看?”
  老妇进屋内拿了几块细雕的板子,有蝠团纹的,寿字纹的,囍字纹的,也有素雅冰裂纹的,菱格的,叙白真格在凳上细瞧起来,还拿给九鲤看,“你看好不好?”
  九鲤脸上红晕未褪,瞅他一眼,更添一层红,不好意思地点下头。
  老妇笑说:“别看我儿子在木匠里算是年轻,可从小跟他爹学手艺,也是三十年的老师傅了,奶奶若想要别的花样,拿来我儿子一看,没有雕不成的。”
  九鲤只觉脸上要烧起来似的,忙把话峰转过,“家里就您儿子一个人赚钱?我看家里想是人口不少,也够辛苦的。”
  “我老婆子在外也有些零碎的活计,儿媳妇倒强过我,吃官家饭,给衙门当差。”
  九鲤乔作好奇,“妇道人家也能给衙门当差?”
  老妇讪笑两声,“这不是衙门的人也要吃饭呐,媳妇在荔园的厨房里当差,荔园奶奶晓不晓得?”
  “南京城谁不知道?算是给衙门当差。”九鲤点头笑着,“嗳,那在荔园当差苦不苦啊?我听说里头都是些病人。”
  “苦倒不苦,就是熬人,她在厨房上夜,傍晚去次日早上归,孙子们还小,白天走不开。我说上夜还轻省些,园子里有官差守着,又不怕,每日去多半是在厨房里睡觉,睡到次日回来,也不耽误什么。有时病了或是有要紧的事,给管园子的差官一说,也许个假。”
  九鲤急着要问个什么,想一想,眼珠一转,又不紧不慢地笑开,“那她常告假么?只怕常告假也不许吧。”
  “媳妇倒是个勤快人,当了个把月的差只初五那夜没去,实在是着了凉。”
  三人登时有点变了脸色,相互看看。须臾九鲤又笑,“她这月初五没去荔园上工?”
  老妇笑道:“虽没去,可衙门一样算了那天的钱,都说衙门的钱只有进没有出,我看不是那么回事,还是很体谅人。”
  说话间,她往厨房里装了碟点心出来,九鲤双眼紧随,看见厨房那门头上贴着张脱色的黄符,家宅中贴符纸的也常见,她也不过是顺便问一问:“家里还贴着符啊?是保平安的么?”
  老妇回头瞅一眼,道:“贴着快两年了,还是隔壁那家的嫂子在世时送我们的,自她过世就没人送了,也懒得上街去买,将就贴着。”
  九鲤心头一振,“隔壁是家道婆?”
  “唉,那嫂子在世时是个能掐会算的女冠,别说还有些真本事,就那荔园李家小姐跌死的时候还是请她去做的法事,缝那李家小姐的祭日,李家都是请她去摆道场,前些年很是能干,赚了好些钱。可自前年秋天两口回乡下走亲戚,遇上暴雨,从山上滚下来,嫂子给神仙招了去,老哥也摔瘫了,花了好些钱医治才捡回条命。这两年不是这病就是那病,一直在吃药,把个家里都吃穷了,还有个丫头今年也不过十四五岁,根本不顶什么事。”
  老妇摇头摆手地叹着,三人却暗在心头抽丝剥茧。要说那孟苒的娘在世时是位女冠,孟苒耳濡目染岂不也学了点画符摆道场的本事?若她娘常去荔园做法事,她想必也曾跟着去过,认得荔园的路也不足为奇。
  何况那夜周嫂分明在家没去上夜,衙门照算了那日的工钱,可见她根本没向衙门告假,是有人顶替她去的!那日问周嫂话,她说得漏洞百出,且不论她擅煮的是素什锦面,她分明交代给林默送完面就回了厨房,可那只碗又是谁去收走的?
  九鲤如醍醐灌顶,对对对!怪不得上回她瞧那孟苒有些不对劲,敢情就是看她那双眼睛觉得熟悉!那时她初去荔园,在厨房瞟见的那个蒙着脸的女人根本不是周嫂,而是孟苒!
  可孟苒与那万三又有什么联系?
  三人相觑着起身,那老妇诧异道:“你们就走了?”
  九鲤拄着双拐笑说:“既然不在家,那我们明日再来,我顺便带个我喜欢的花样来给您儿子看看。”
  老妇连声应着将他三人送至门外,走过孟家门上,仍落着锁,杜仲便提议,“不如先到街上寻家馆子吃饭,眼看要午晌了,我也饿了。”
  “你又饿了?”九鲤望着他摇头咋舌,“今日早饭吃得晚,你一样到时辰就饿,你上辈子可别是个饭桶投生的。”
  杜仲磨着牙道:“等回去我就告诉师父,今日是你死活闹着要出来的!”
  平日间管不住她就罢了,现下她脚上带着伤,庾祺岂能不生气?
  果然庾祺巡诊回房,因不见他二人在房中,便板着脸寻到叙白房中。没曾想连叙白也不在屋内,只得个张达守在屋里,在那书案后头绞尽脑汁代叙白写关展之案的卷宗。
  正愁得抓耳挠腮,见庾祺进来,忙搁下笔笑呵呵迎到外间来,“可巧先生来了,我正有个字不会写,正想找人请教呢。”
  庾祺漠不关心,“你们齐大人也不在?”
  “齐大人与鱼儿姑娘他们出去查问案子,先生不知道?”
  庾祺猜也猜到了,只是以为叙白见九鲤脚上有伤会不肯带她出门,谁知他也辖制不住她,真是个没用的杀才!
  他一脸厌嫌地朝张达瞥去,“他们是往何处去了?”
  “太苍街,平安巷,厨房值夜那周嫂家住那里,他们去盘查那周嫂。看样子林默的案子还是那周嫂的嫌疑最大,我就说——”
  话音未断,庾祺已拂袖而去,径直出了荔园,朝那太苍街寻去。
  午晌正是热闹,八下里太阳烘着,人声喧哗着,酒楼里更是来往繁脞,传菜的伙计偏要提着调门喊,楼上楼下跑得满是
  噔噔噔的脚步声,隔壁雅间里觥筹交错的笑谈声,真是没一刻清净。
  不过幼君这两日给家中的哀锣悲鼓打了个岔,此刻再听见这些声音,反有一种亲切。人要变成另外一个人也并不是什么很难的事,只要一日一日地改造,终有一天,自己也会不认得自己。
  她搁下酒盅,站起身,却不急着走,反走到窗前来朝街下看。才刚和她谈生意的许员外的大肚皮正从这酒楼大门挺出去,立时他那马车旁的下人就赶来将其搀住,他呵呵呵连声笑着,连娘妆看得出来,这桩买卖后面必能谈成。
  “两方都得利的事情,怎么会不成?”幼君含笑睇她一眼,“他方才不过是看我是个女人,想逼我让他两分利。哼,让就让了,此刻我让了他,明日照样从他身上赚得回来。”
  娘妆点头道:“这许员外还亏是个做了几十年生意的人,就只盯着眼前这点蝇头小利,我看他那生意也做不长。”
  “做不长人家也做了几十年了,无非是做不大。”幼君掉转身,将背抵在窗台上,让风吹一吹周身的酒气,“叫店家将这残席撤了,到咱们马车里取些茶叶,沏上两碗来,咱们在这雅间里坐坐再回去,这两日给家里的锣儿敲得我脑袋疼。”
  “咦?不是那庾先生?”娘妆忽撑住窗户道。
  幼君转身向下望,果然在满街行人中一眼看到庾祺,穿一件黑纱外氅,里头是玉白圆领袍,眉宇稍蹙,行色匆匆。想他静时是那般冷静从容,动起来却是这样风生水起的风度。
  听说昨夜蔡晋投案自首,给押到衙门去了,而后那头再没动静,难道真不往下追查了?她有点不放心,眼皮半垂道:“你去拿茶叶,顺便将庾先生请上来坐坐。”
  “请他?这时候可别是往枪头上撞。”
  “不怕,该来的躲不掉,我正要探一探他的口气。”
  未几娘妆下楼,幼君低着眼见她由楼下大门出去,拦住庾祺说了几句。庾祺仰头朝这楼上望来,方才匆忙的神色变成一种冷态。她澹然有礼地朝他一笑,末了就见他随娘妆踅入酒楼,听见咚咚沉而缓的脚步声,她心里莫名有种“春风为我来”的淡喜。
  雅间内残席已撤,但庾祺进来却还闻到些酒气,便淡而有礼地一笑,“想必关大姑娘的生意是谈完了,我上来也不算打搅。”
  他像是早起忘了刮胡须,唇上,下巴上有淡淡的一片青,比先前还要给人一种稳妥的沉闷感。幼君大方睇着他的脸,觉得是走在条冷僻幽深的巷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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