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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叔父 第28节

  “小人便等那楚老爷出来,上前和他搭话。楚老爷当时答应,倘我有法子使那李员外应下八千两,就给我谢钱。”
  说到此节万三便打住了,叙白静候须臾,歪眼问:“后来呢?”
  “后来,”万三看他一眼,垂下眼皮道:“后来我回去一想,当时那楚老爷手底下的人一直叫我滚蛋,只怕他应我这话也不能当真,是随口打发我的话。何况,何况我也并没什么法能劝动李员外,这事就只能作罢了。”
  叙白沉默下来,朝他身后那衙役丟了个眼风。衙役当即弯下腰,反提起他已脱臼的那条胳膊,痛得他高声大叫。
  九鲤被这声叫唤惊得心一抖,忙要打帘子出去,替她搽药那郭嫂疾步过来,抓住她的手,“姑娘衣裳还没穿好呢。”
  又拉她回去坐在椅上,“等药晾一会再穿,不然都蹭到衣裳上去了。”一面说,一面含笑转到她身后,俯身查看堆在她腰间的衣裳,“有些蹭破了,这样好的料子,真是可惜。”
  九鲤心思全没在这上头,耳朵里只灌来外间的惨叫,不由得拧紧月眉,“衙门审案子一向是这样?”
  郭嫂转回她对面,“都是这样,姑娘听惯了就不觉奇怪了,有时我在最里头后厨也听得见,啧,可见做什么也别做犯法的事。”
  “可还没准呢,他不一定是犯了法。”
  “有准就要定刑了,还犯的着打么?有的人就是嘴巴硬,你不打他两下他一句实话不说。你听,这不就要说实话了?”
  果然听见那万三在喊:“别拧别拧!我说我说!”
  叙白又朝那衙役使眼色,衙役方丢开手。
  “小人,小人虽没想出法子压李员外,可也怕丢了这巧宗,所以想去找那楚老爷,可,可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这才只能罢了。”
  叙白笑笑,“我看你那条胳膊也是不想要了。”
  衙役又要上前,万三慌了,忙磕头,“别别别,我说!”
  “倘或再有虚言,两条腿也是留不得的。”
  “不敢不敢。”他竭力笑笑,挂着一脸汗,吁长长吁了口气,“我招了吧,我服了!荔园那人,是我杀的。”
  据他说,他私心想压到七千两,届时好多向楚逢春讨一二百的谢钱,又怕那铁公鸡李员外不肯应价,筹谋多日,便想出个主意,干脆溜进荔园装神弄鬼,闹出更大谣言来,李员外再舍不得也只能应下。于是初五那日的晚饭时节,便乔庄打扮,装成是挑泔水的人溜入园中,去那小竹林里故布迷阵。
  “谁知撞见那林大官人出来上茅房,小人从前和他就认得,讹过他的几个钱,他看见小人就要打小人,还威胁要叫官差来拿小人!”
  “小人好求歹求,求去他房里,他又是命小人跪下磕头,又是对小人百般戏耍刁难,小人那时也不知怎的,突然很是气不过,便掏出随身带的刀来,挥手就是一刀!他摁着脖子倒在床上,小人慌了,见他还没死,还能出声!小人怕他把官差招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骑到他身上去!又连割了几回,他这才咽了气。”
  九鲤听他所述的杀人手法倒和庾祺检验的不差,且万三此人想来不大识字,不知道脖子上的脉门也是常理,再则那时荔园看守不严,晚饭时节正是往外挑泔水的时候,能轻易给他混进去,也合情合理。
  只是仍觉有哪里不大对,她在椅上暗暗攒着眉,听见像是耗子在啃东西,嗑嗤嗑嗤的,循声望去,原来是对过郭嫂的牙齿在打颤。
  她歪眼瞅着她好笑,“郭嫂,你光是听也听得害怕?”
  郭嫂紧蹙眉头,“我的王母娘娘,杀人就杀人,割人家脖子,还割那么多刀,得流多少血呀!我想想那场面都怕人。姑娘不怕?瞧姑娘年纪轻轻的,倒像见过不少场面。”
  她有点得意,“不瞒你说,那死者的尸体我还验过呢。”
  “你是仵作?啧,我瞅着可不大像。”
  她又心虚得一笑,“是我叔父验的尸,我在旁看来着。”
  “姑娘的叔父是衙门的仵作?”
  “不是,我叔父是荔园主持疫病的大夫。”
  郭嫂诧异,“噢!敢情你是庾大夫家的小姐?庾大夫我听他们回来的人讲过,是位神医可是?”
  正说着,见杜仲笑嘻嘻钻进门来,“这案子了了,想不到咱们还抢在师父前头,回头师父总该褒奖褒奖咱们了,嗳,你要什么?”他把脸向上仰起来,美滋滋畅想道:“我横竖想好了,师父要是奖,我就要他那个玉腕枕。”
  那玉腕诊是庾祺常带着出门看诊的,每逢从医箱里拿出来,有钱的病人一瞧,少许了诊金怕他看不起,往往就许下重资。
  九鲤一面将叙白的氅衣也穿上,忍不住嗤笑,“你还没学出师呢,又不能自己给人瞧病,要那腕枕有什么用处?”
  那郭嫂将眼也转来他身上,笑了笑,“你是庾神医的徒弟?”
  杜仲刚挨九鲤嘲讽一句,本来面上有些挂不住,此刻生人一问他,血潮当即从脖子涌到脸上来。他吭吭咳两声,走到九鲤旁边坐下,翘起腿,有点不好意思看那郭嫂,“你别看我年轻,跟着我
  师父学了不少本事呢。”
  郭嫂掩住嘴别过脸,轻轻笑出声,杜仲不得不朝她看去。这一看,心仿佛被人撞了一下似的,原来她还有些年轻,应当是未越三十的年纪,头发虚笼笼地挽着,没插什么簪环珠饰,只耳下一点珍珠随她的笑轻轻摇晃着,她一只手虚捂着嘴,上面一双稍显细长的眼睛朝他将瞟未瞟地。
  烟视媚行原来是这样,他年轻的心还在余震。
  不一时叙白也进来,看样子是审完了,九鲤忙起身,“你觉不觉得这万三说的话有哪里不对?”
  叙白攒着眉想了想,旋即笑道:“可他说的与死者的情形都对得上,杀人的时辰也说得不差,难道庾先生会验错?而且这会衙役押他去家里找凶器去了,咱们在这里等一等,寻来凶器,回荔园请庾先生与死者的伤口比对,若对得上,那就错不了。”
  他坐下来,郭嫂则很有眼力见地起身,福身说回后厨去给他们瀹茶。杜仲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地瞟着她走去将门帘子挑开,放了片短促的光亮进来,随即便暗了,像有颗种子落在地里,给土掩上,不知将来会不会有时机发芽。
  机缘这东西真是说不清,谁知道往后一天接一天,是越来越暖,还是越来越寒?反正幼君回想当年议亲,总觉得那是人生的转折,谈不上心动,但此后再没感受过当日自己身上那份热温。
  沉默中,她睐一眼庾祺,才想起来谢他,“幸亏庾先生今日在这里,不然照他们去请大夫,不知几时能请来,我娘岂不凶险。”
  “我不过是凑巧。”
  “凑巧——”她咂着这两个字似笑非笑,“或者也能换个说法,”
  庾祺等着她余下的话,没等到,转来看她,见她目光意味深长,他心中一跳,觉得她猜出了他的来意。
  “缘分。”没想到她峰回路转,笑颜渐开,慢慢又敛成微笑,声音低下来,自点着头,“兴许也能称得是‘命数’。”
  庾祺反剪双手,看着她失落的脸,恍惚中又似见到故人,不禁心生恻隐,“姑娘信命?”
  “信不信的我也说不好。小时候人家都说我命好,生在富贵之家,日后一定是安稳享乐,我也以为会是这样,平安长大,嫁位良人,过一个女人该过的日子。想不到世事难料,那年爹过世,关家风雨飘摇,我只得弃了外嫁的念头,留守家中,保住家中基业。”
  “怎么不招婿上门?”
  “自家人都姓不过,何况外人?”她凄凄淡淡自笑着,忽将话峰一转,“庾先生怎么不求学为官?男人家的抱负不都一向是入仕?怎的做了大夫?”
  “命数。”他一笑了之,“我也不是为官之才。”
  “难得一个男人家,竟不贪恋权势。”她扭过脸,还是微笑,只是那微笑里平添几分锐利,“我猜庾先生必是没尝过呼风唤雨的感觉,倘或尝过,就由不得你了。”
  他笑着缄默,慢慢点了点头,“看来关大姑娘已从最初的情非得已,变成如今的乐而忘返了。”
  幼君向前一步,在他面前立定了身,笑着睇他一会,眼睛渐渐垂到他一只手上,目光直扎进他的手心,“看,男人的手天生是这样大,女人的命数始终是握在男人手里,只要是女人,都希望遇见的男人有颗温柔心。”
  庾祺收回手,笑道:“真可惜,人都说我最是个心肠硬的人。”
  幼君并不觉意外,仍从容地并他朝前走。
  他又道:“不过关大姑娘有句话说错了。有时候男人的命数也是握在一个女人手里。”
  “噢?此话怎解?”
  “有句古话,英雄难过美人关,”他睐着冷冷笑眼。
  幼君笑容稍滞,很快又恢复了神色,只是再笑,也笑得力不从心,看着前面路上遍地金光,总觉得是末日似的,很有些悲凉。
  说话仍回到小厅上来,张达在这里坐等了半日,早是百无聊奈,一见他二人进门,忙起身迎来,“太太可大安了?”
  幼君看一眼庾祺,笑着施礼,“有劳张捕头挂心,还多亏了庾先生,已经醒过来了,亲戚们正陪着呢。”
  张达呵呵一笑,“这不是缘分么,可巧今日就有位神医在你家中!”
  缘分,多么诗情画意的一个词,可幼君今日听来说起,都觉得并不是什么好词。缘分缘分,不也叫劫数么?偏不知何处冒出这庾祺,生意场上勾心斗角这些年都没倒下,难道今朝要折在他手里?
  她抱着纤弱的胳膊临窗站着,听见外头和尚道士们在唱超度的经,那片隐隐约约的嗡嗡声也是不可靠,给风一吹就散了。她眯起眼睛,仰起头来,让太阳照在脸上,心里想,亏得自己是个不迷信因果报应的人。
  侧转过身,看见几上放了盆不合时宜的红色芍药,她便掐断那花,随手撇在盆里,将娘妆叫进卧房里来,“去请蔡晋来。”
  娘妆有些踟蹰,走近道:“怕不是时候吧,那庾先生和张捕头刚走不久,要是给他们在路上碰见——”
  幼君微笑着朝立了满面墙的大圆角柜前走去,“你当躲着他们就不会碰见了?你信不信,他们此刻就守在咱们家门外,等着抓蔡晋一个现行。”
  “那不是更不好叫他来了么?要是他们见蔡晋与咱们有瓜葛——”
  她拉开一扇柜门,目光从柜门后头飘过来,似鬼似魅,“他庾先生想打草惊蛇,我成全他。”
  娘妆脸色急得褪了一层红润,“姑娘是说,那位庾先生今日来,是特地来试探姑娘的?”
  “我看这位庾先生是个再心细不过的人,既露出意思来,就不是无心,他是猜到了我是主使,但苦于没有证据,这才来故意试探我,好令我慌乱之下露出马尾来。”
  “他是怎么察觉出来的?”
  幼君在柜子里翻了一阵,实在翻不到什么,便垂下手,缓缓走去妆台前,“才刚回房来就在想这事,我想,一定是那天我与文关家去荔园的时候给他看出来的。”
  “姑娘那天露了马脚?”
  她哼出一缕鼻息,“我左思右想,那庾先生还是疑在那两碗茶上。”
  “茶?”娘妆皱着眉走来跟前替她挑拣头面。
  “那日我们齐大人不在,张捕头请我们在他房中坐着,看屋子恰是蔡晋。他那个人,也好心得过头,他怕我吃不惯荔园的粗茶,专门拿了自己的好茶叶出来给我们吃。我也是,偏没留心这点,吃得顺口就吃了。庾先生那双眼睛,真是——”
  她笑着摇头,“就这么点纰漏,就让他察觉出我和蔡晋原来认得。可那日我们为避嫌,偏一句话没多说,装作不认得。倘或当日与蔡晋说上一两句客套话,他献茶也属平常。”
  娘妆仍不大敢信,“那庾先生如此神通?不就是一碗茶嚜。”
  “也怨我,当时总觉他话中有话,一时乱了神,就把个柔歌牵扯进来,想让他们怀疑是她因爱生恨痛下杀手。”她丢下支玉搔头,自对着镜中一笑,“果然听说他们拿了柔歌,可却不拿去衙门,只押在荔园,倒像是做给我看的。”
  娘妆大惊,“那岂不是更不能在此时与蔡晋见面?”
  挑来拣去,也拣不出什么合宜的首饰,她又起身,朝她一笑,走去柜里继续找衣裳,“不过庾先生只知英雄难过美人关,却不知什么叫‘甘之如饴’。”
  娘妆还是犹豫,“姑娘对蔡晋有十足十的把握?”
  “我知道蔡晋,苦惯了的人,大概是会为一点甜头卖命的。这当口,也只能赌一赌了。”
  幼君认识蔡晋是前两年的事,他到家来替衙门派税,一来二去,她知道他家境贫寒,纵做个捕快
  ,一月二两银子,也是入不敷出。适逢她在生意场上顺风顺水,一闲下来,觉得寂寥,便拿他当个消遣。
  不过她没嫁过人,不大会和男人谈情说爱,不免生疏笨拙,恰是那几分笨拙,倒显出一份真心。蔡晋既得她的钱,又得她的“真情”,唯独没得到她的“身”,这几样结合之下,足够令男人一头栽下去,甘愿替她卖命。
  也是因为她没嫁过人,有时候喜欢扮演一个对男人唯命是从的女人,尝尝寻常为人妻的滋味,所以在他面前,她也肯做出副伏低软弱的姿态。
  她终于将柜门死死阖上,低头自视自身,澹然一笑,“人家说要想俏,一身孝,我这不正是?算了,也不必费心寻什么衣裳了,去请他来吧。”
  这一等,直等到日影西斜,庾祺张达在关家对过的茶铺里坐了许久,张达茶连吃下去三四壶,肠胃有些寡得受不住,早是饥肠辘辘,催着庾祺往前面街上寻家馆子吃晚饭,且豪情万丈地拍着胸口说由他做东。
  庾祺微笑着道声“何敢破费”,仍坐在凳上不动身。张达坐得烦躁,又问:“先生到底坐在这里等什么?”
  以为他又是不作答,岂料他轻笑一声,“来了。”
  但见那蔡晋远远从街上走来,穿着家常衣裳,钻进关宅院墙旁的巷子里,像是要由后门进关家。那巷里也有许多络绎不绝的宾客,蔡晋混在里头,倒不怎么起眼。
  张达却一眼认出他来,一股焦烦化为疑惑,“蔡晋怎么上关家来了?”
  庾祺自斟着茶,“你来得他就来不得么?”
  倒也是,衙门的官差多于关家认得,此时关家治丧,在这里碰见同僚也不是什么奇事。可张达转头一想,怪就怪在昨日是吩咐蔡晋送棺回来,该尽的情谊昨日就当尽过了,怎么今日又来?
  他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好坐定,“庾先生在这里坐这半晌,就是在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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