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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谢谢,”张启渊没有推辞地接了,说,“从卖书的利市里扣吧。”
  丰老板送他到大门口:“这么算,我还欠你一堆钱呢。”
  “对了,”张启渊又转过身,说,“还得求你帮我个忙。”
  “说吧。”
  “我这儿有块甘黄玉,本打算雕个随身能戴的黄财神,但那时候耽搁,也没寻觅到满意的匠人。丰老板你认识的人多,帮我找个匠人吧。”
  张启渊磕开了木匣的锁,把那玉拿出来,搓了搓,庄重地递到了丰老板手里。
  “这么好的玉,怪不得上锁,”丰老板开着玩笑,举起了那玉打量,说,“成,等个二十多天,你有空来拿吧。”
  “谢谢,那我真走了。”
  离开丰老板家了,张启渊顺着胡同走往了街口,他进了家馆子,要了一壶酒一碗面。
  吃饭不主要,主要是借馆子的桌子,再次打开他那宝贝匣子。匣子里还剩下三样东西:没写完的《醉惊情》,正面“同生”反面“双栖”的扇子。
  还有那封奉国府的清晨里收到的小信。
  纸上这么说的——
  “子深相公,秋意一落,木樨拌糖,前日有人送来松江的糯米细面,然吾或将去边镇二十日余,愿你等我回京,咱们去梯子桥买鱼,在家酱烧鱼,蒸黍糕,做元宵。
  吾心匪石,生死如一……”
  /
  许是这些天太忙碌了,许是在崖边上被风吹着了,魏顺回去的这晚就病了。
  他干咳,发热,嗓子眼儿疼得像咽刀子,柳儿给找来大夫,问诊过后开了一堆奇苦无比的汤药。
  “督主,药得吃啊,半碗也好,”小刘站在床旁边干苦力,劝魏顺吃药,“大夫叮嘱了得吃药,不然嗓子里的肿消不下去,改明儿该说不了话了。”
  魏顺靠在床头,半天了,终于松开轻拧的眉头,睁开眼睛看他,说:“别喂了。”
  “督主……”
  小刘拎着滴汤的匙子, 这时候,魏顺已经把他手里的药碗夺了过去,一搭口一仰头,艰难地吞咽几下,黑褐色的药汤全都下肚。
  魏顺咬着牙:“这药麻嘴。”
  “糖水,”柳儿立即捧来另一只碗,换下小刘,亲自给他喂,说,“督主,厨房在炖梨了,待会儿拿过来,您不是说不想吃咸的么?那是甜的,还对嗓子好。”
  魏顺头昏,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柳儿:“未到亥时,还早,要是您不想睡,就再坐会儿,我们都在呢。”
  魏顺:“徐目去哪儿了?”
  “在厨房呢,看着他们给您做吃的呢,”柳儿贴心地帮他擦了嘴,问,“我找他过来?”
  “不用,”魏顺很慢地摇头,说,“我就是想知道宫里有什么消息。”
  柳儿给魏顺掖被子,小声地:“我刚听徐大人说,好像万岁爷的病更重了。”
  魏顺叹息:“咯血的病,很难好得了。”
  “人老了嘛,肯定不一样,”柳儿话锋一转,说,“您这就是风寒而已,吃药,多喝水,过两天就好了。”
  魏顺淡笑,然后很要紧地叮嘱:“你要记得给喜子弄点儿好的吃,别给养瘦了。”
  “知道,”柳儿蹲在床边,说,“您宠着他,他吃得最好了。”
  魏顺:“晚上给他弄的什么饭?”
  “有个鸡汤……”柳儿刚说了几个字,余光就看见徐目慌慌张张走了进来,他问候,“徐大人。”
  身后还跟着人,穿官服斗篷,同样风风火火的,往这暖和的屋里带来些外头的冷气。
  是秦清卓。
  “主子,”一见魏顺的面,徐目便说,“秦公公有急事儿。”
  魏顺什么都没想,掀开被子就从床上下来。
  秦清卓气喘吁吁的,说:“顺儿,宫里最最新的消息,万岁爷赐了毒酒白绫,庄妃和赵进都死了。”
  魏顺愣了一瞬。
  “但我来不是为了这个,”秦清卓一招手,身后又有个人来了,他把一份手谕递到秦清卓手上,秦清卓正色站立,展开手谕,说,“吾在此传读圣上谕旨——”
  魏顺脑子里一片空白,立即带着他那些小太监俯身跪下了。
  秦清卓读道:“勅谕西缉事厂提督魏顺,怙权乱法,虐害官民,违祖训,失朕望,罪无可赦。兹关停西厂,黜其官,降为庶人,命即刻离京,赴顺天府良乡县琉璃河镇居住,沿途不得停留,无故不得回京。
  此谕既出,即刻奉行,敢有迟误者,同罪论处!
  庆泰五十三年九月二十八,皇帝之宝。”
  不算是长的手谕,秦清卓憋着一口气读完,能看出他是着急赶来的,身上斗篷的带子都没捋好。
  魏顺磕头:“臣魏顺跪接陛下圣谕,免冠叩首,流涕伏罪。”
  “行了,”秦清卓合上手谕,说道,“起来吧,收拾收拾就走,天已经黑了,你家下人随意遣散,府上的太监除了徐公公,其余都在司礼监编内,万岁爷恩深体恤,准许你带走一个太监,今后在身边侍候,剩下的这就跟我回宫。”
  “好,劳烦你,”本就病着,又忽然承受这意外的消息,站起来后,魏顺的腿还是软的,他说,“秦公公,你先出去吧,我跟他们交代一下。”
  秦清卓缓步靠近,将魏顺的胳膊轻轻抓着了,说:“顺儿,圣心难测,你是立了功的,我也不知道……这时候了,就想开点儿。”
  “没关系,”魏顺报以微笑,说,“就是我这一走,咱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了。”
  魏顺没哭,秦清卓率先落泪,他猛地跪下,给他磕了头,说:“容我再喊您一生主子,提拔之恩,此生难报,我准备了车马盘缠,已经在门外了,主子您,路上平安。”
  “别这样,”魏顺把秦清卓扶起来,说,“你帮我的已经够多了,今后在宫里,但愿行稳致远,一切顺利。”
  秦清卓啜泣:“万岁爷有封信,在车上包袱里,大约是说西厂关停的详细情况,你有时间再看吧,我先走了,你保重,后会有期。”
  魏顺含泪点头:“谢谢你,后会有期。”
  /
  半个时辰前,魏顺还在提督府的暖房里躺着,可现在,吃个便饭的工夫,他就坐在往琉璃河去的车里了。
  把早晨在城外经历的那些放在一块儿看,这一整天就像是本结局空落落的书,也像是一出惹人掉泪的戏。
  喜子肚子上的伤将将好,路途不远,所以魏顺带上了喜子。
  没带徐目,因为他不归宫里管,有房契,魏顺觉得他该去过平淡自在的日子;没带王公公,他年事已高,回宫去做些闲杂事,身后事也有司礼监兜着……
  没带柳儿,因为只能去一个人,他恳求魏顺带着喜子。柳儿是家道中落,在太监里头出身算好,如果未曾受刑,他现在一定早中了功名。
  他长大了,也不莽撞了,方才跪在魏顺脚下,诚心恳求:“主子,小刘小王几个,回宫之后我会照顾他们,您带着喜子吧,他身上有伤,今后很难受苦了,宫里忙碌严苛,他身体肯定受不住,求您带上他吧。”
  话说完,他磕了三个头给他。
  是急着要走的,魏顺只能快些做出决定,他片刻思忖,然后去和徐目商量。
  最终决定了带着喜子去琉璃河。
  孩子到底是孩子,这不,马车出了胡同上了街,又走了好一会儿,那小喜子还没哭完。
  “别哭了,”魏顺看得心酸,从身上摸见手绢,塞到他手里,说,“你伤还没好,再哭就真好不了了。”
  喜子坐在马车另一边儿,抽着鼻子:“督主,我——”
  魏顺叹气:“乖,不用喊督主了。”
  “主子,我真的很谢谢您。”
  魏顺问:“是谢谢我才哭的?不是因为离开柳儿才哭的?”
  “他……”喜子举起手绢把泪擦了,“走之前他告诉我了,不能哭哭啼啼的,要好好照顾您,他还说,能活着是庆幸,我俩当中有一个能离开更是庆幸,只要还活着,总会见面的,所以我不难过。”
  “好,那就不哭。”
  天真的人说些相遇重逢的话题,惹来魏顺心里一阵叹息,他百感交集,把手伸过去,摸了摸喜子的头。
  喜子想知道琉璃河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我也没去过,”魏顺随意摸着身边座位上的包袱,说,“但离京城不远,应该是个好地方。”
  喜子:“说不定去了那儿,咱们会过得好的。”
  魏顺点头:“但愿。”
  谈话间,快马缓行车,已经到了韩家潭街口,这儿勾栏瓦舍,飞檐角,挂红灯,花天酒地,夜里极其热闹。
  今儿也不差,还没真到街口,就有许多达官显贵的车马停泊,来这儿还能干嘛?他们进妓院、上红楼,纵情无度,忘却现世,夜夜笙歌。
  车走得慢些了,魏顺掀开车帷,让喜子看看外边儿。
  这时,却猛地听见一句:“宫里刚来的消息,咱们万岁爷龙驭上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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