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小孩子定性差,早慧如戚常枫亦不例外,他吃了两口就歪头去拽戚夫人的衣袖,拽了一会儿又伸长了手去抠戚翼荣的嘴巴眼睛,戚氏夫妇全程耐心由着他闹,自己的衣襟沾上油污也不甚在意。
祁冉冉从前参与过不少高门大族的私家赏宴,世族里的嫡子金贵,无一不是被悉心毕力地养在锦绣窝里,但纵使如此,也鲜少能有人做到如戚家夫妇这般‘溺爱’子嗣的。
祁冉冉看着看着就想起了俞瑶,感慨万千中不自觉偏移视线,随即却又恰好将喻长风异样的神情纳入眼底。
……嗯?
第二次了。
这是喻长风第二次面现乖异了。
诚然,但凡是人,便总会有个神魂恍惚的时候,可能让沉毅寡言如喻天师在短短几个时辰内接连惝恍两次,这就很值得推敲在意了。
知道直接问他也得不出什么有用答案,祈冉冉长睫微垂,开始不动声色地留心起了天师大人的一举一动。
后半顿饭因此吃得云天雾地,半个时辰之后,众人用膳完毕,丫头们利索撤下碗碟,又送上了甘甜解腻的酸梅汤。
那酸梅汤提前在井里湃过,即便盛在碗中再捧进手心,十根手指依旧会被砭骨的凉意激得发疼。祈冉冉拿不住,干脆将瓷碗搁在桌沿边上,继而敛裙起身,走至小窗边,透过细密的雨雾遥遥往外看。
戚常枫已经跑出去玩了,头上戴着个尺寸合适的小斗笠,尤自趴在花圃里兴冲冲地挖蚯蚓。
再往里,喻长风与戚翼荣站在廊下,前者薄唇续续开合,显然正在有条不紊地叙述着某件事,后者拧眉倾听,且越是听到后面,面色便越是难看。
祈冉冉猜测他们约摸是就‘以汞封尸’一事在做精详的确认,她从不质疑喻长风的办事效率,见状便也仅只将目光在那人平静无波的俊脸上稍稍留驻,同时于心底暗自感叹——
这厮究竟是如何做到不论说任何事都能面无表情的?
这困惑徐徐在她心头冒了个尖,然而下一刻,她就忽地惊诧发现,原本波澜不兴的天师大人身形兀突一顿,目光游移至不远处,紧接着,眉眼恹恹一垂,眸光应时黯淡。
等等,他看见什么了?
祈冉冉立刻探出半个身子,循着天师大人视线的落点一同望过去,就见适才回房换衣裳的戚夫人已经来到花圃里,手中执一方软帕,正在给戚常枫擦拭脏污的脸……
啪嗒!
一滴雨水自檐角蓦地滑落,不偏不倚砸在了她腕间,祈冉冉猛不丁一激灵,脑中突然窜出来一件往事。
那是她将喻长风捡回去的第三个月,这人身上的旧伤未愈,一场秋雨过后便起了高热,整个人烧得神志昏聩,难得失了平日里拒人千里的冰冷模样。
她趴在榻边给他喂药,又用凉水为他擦脸,换帕子时见他于半醒半梦间双唇嗫嚅,似是有话要说,她附耳过去,听得他恓颓渴求道——
娘,抱抱长风吧。
……
雨势就在此刻遽然转急,落雨瓢泼,将天地吞吃得万籁俱寂。
一片白茫噪声中,花圃里的戚常枫抻长小手,稚嫩嗓音如水入滚油,流光瞬息间响遏行云。
他说,
“娘亲,抱抱常枫吧。”
第35章 抱抱
戚氏镖局虽声名在外, 主家的宅院却并不大,单独辟出的小院内不过三间客房,入住的安排也颇为简单合理——随行的两名天师府弟子住西厢, 元秋白住东厢, 余下最为明窗净几的正房则特意留给了戚少东家的‘第一’救命恩人祈冉冉,以及沾了‘救命恩人夫婿’这层关系的喻长风。
喻长风将祁冉冉的猜详告知戚翼荣,诚如公主殿下推测那般, 戚翼荣当日并不曾觉察异样, 直至今日经此一提醒,他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 他们彼时将那女童抱去下葬时,其尸身较之寻常的尸体确实要轻上不少。
喻长风浓到极致的黑眸微向下垂, 他默了一息, 问戚翼荣, “戚东家可知那女童身份?”
戚翼荣点头又摇头, “只知是荊州城下一集镇里的遗孤,父母双亡后与其赌徒叔叔同住。”
喻长风道:“戚东家可否再派人查查这女童的详尽身世?不止是出事前的现状, 她的过往,生辰年月,自小经历,这些都要知晓。”
戚翼荣颔首应下,“好, 我今日就遣人去查。”
二人又就云沧州的经历聊了几句,半晌, 戚常枫握着两条蚯蚓眉飞色舞地跑过来,直言自己给爹爹抓到了下酒菜,而戚翼荣也弯腰接过, 不负众望地说他今晚就吃,喻长风才在这幅父慈子孝的情景中微微颔首,先一步转身离开。
他绕路回了花厅,发现祁冉冉已经不在了,遂又接过丫头递上来的油纸伞,独自撑着伞往后院客房里走。
解决完了‘以汞封尸’一事,新的问题又紧随其后浮出水面。托戚常枫‘快人快语’的福,他与祁冉冉的夫妻关系打从一开始便在戚家人面前一锤落定,如此,若再遮遮掩掩地分房而寝,反倒会惹人生疑。
他倒是可以在夜深人静之时神不知鬼不觉地遁去元秋白的房间,但自他们离开合兴府始起,公主殿下屡屡都会于入寝时分变着花儿地往他身边凑,住客栈的那两晚还故技重施着点迷香扒窗户,他不确定自己的‘主动避嫌’是否会是多此一举。
以及,
以祁冉冉那个恣肆妄为的性子,倘若当真胡闹起来,会不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了当地也追到元秋白房间里去。
想到这个可能性他就觉得头疼,天师大人抬手捏捏眉心,他生在喻家,惯来应天受命,对于祁冉冉这唯一超脱出他天命安排,又时常乱他心神的动荡隐患合该敬而远之。
可奇怪的是,每每与她相处之时,他在无奈头疼之余,竟然从未生出过半分不悦厌烦。
抬手推开房门,厅堂里已经提前熏了暖香燃了烛火,锃亮的铜壶温在炉子上,四下里茶香飘飘,内室却没人。
祁冉冉还没回来。
喻长风不自觉皱了皱眉,这时才真正感受到了些许愠恼。
她在荊州城人生地不熟,现时又是下雨天,跑哪里去了?
总不能是同戚常枫一起爬进花圃里挖蚯蚓了吧?
天色很快暗下来,因着雨势未歇,晚膳是由丫头们送进各自的房中用的,喻长风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些清爽小菜便放下筷子,起身来到窗边,透过连绵的雨幕安静往外看。
他适才让戚翼荣重查那女童并非空穴来风,假使戚翼荣先前得到的消息无误,那么,这身无长物的女童究竟有何特别之处,能让委托人大费周章地将其尸首保存,再千里迢迢地运送到云沧州?
人活一世,除去寥寥可数的贵胄出身与卓绝天赋,生来便带有、且不可被替代的东西浑然少之又少,但唯独一样有一无二。
生辰八字,命相乾造。
倘若那女童当真有个百无一二的绝妙八字,那么……
门外忽起一阵脚步声,不多时,轻掩门扉被人自外推开,雨水滴答,伞骨落地,来人显然正毫不见外地往里间行。
喻长风骤然抬眼,径直朝转角屏风处望过去,下一刻,憧憧人影绕过浅黄丝绢,元秋白的声音随之响起,
“怎么就你自己啊?我小堂妹呢?”
“……”
喻长风没理他,默不作声地收回了视线。
元秋白‘啧’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阴阳怪气,“哎,我元某人如今也是出息了,居然能从天师大人这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清楚读出‘失望’二字来。喻长风,你还有没有心?你敢把对我的嫌弃表现得更明显点吗?”
喻长风没接这话茬,抬手阖上小窗,“有事?”
元秋白自行拉过圆凳坐下来,“之前你同我提到‘以汞封尸’,我午膳之后闲来无事,便去戚东家当时走镖的那辆马车上探查了一番,还别说,竟真让我找到了点东西。”
他边说边从袖子里取出一枚小到几乎捏不住的银耳环,“这耳环是从车辕的缝隙里找出来的,大抵是那女童身上的物件,你看这里。”
指尖的落点是耳环底部的一大片炭黑,瞧着似是污渍,喻长风伸手去蹭,发现蹭不掉。
俊挺的眉头几乎应时皱起,他抬眼,“这是被汞腐蚀之后的痕迹?”
金银不若铜铁,与汞接触之后,表面都会泛乌变黑。
元秋白点了点头,“虽然手边没有能进一步检验的东西,但我认为是的。喻长风,咱们公主殿下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喻长风屈指轻叩桌沿,“明日给奉一送一封信,让他将云沧州近几年来上报的饿殍名单中的孩童来历都整理出来,尤其是生辰年月。”
“生辰年月?”元秋白看向他,“你心中是不是已经有什么推断了?”
喻长风不置可否,“还不确定,再等等。”
紧邻檐角的朱砂丹桂恰在此时盛着雨丝掉下来一朵,火红的花瓣落进积水里,旋即又打着旋儿被凉风吹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