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正当口,后方一阵马蹄声,气势迫人的喻天师纵马上前,面上神色无波无澜,声音里却明显带了躁意,
  “还要查多久?”
  只这一句不冷不热的简短发问,成队的金吾卫迅速后撤,甚至另辟开了一条无人的宽敞通路径直放行。
  咕噜噜——
  厚重车轮复又徐徐滚动起来,午时的第一缕艳阳迎头洒下时,祁冉冉缓缓松开手中匕首,怔怔回头望了一眼这座困了她两辈子的上京城。
  ***
  出了城门,车队行进的速度明显加快,祁冉冉耐心等了许久,直至确认马车步入官道,周遭也再无皇城之中的巡逻人马后,她才小心翼翼推开窗子,难得胆怯地朝外看了一眼。
  今日的天很蓝,风也很和暖,日光被车盖分划成一道道长而扑朔的四方形状,扬起的尘土翻飞其中,好似穹顶变幻的万状云霞。
  她突然就笑了,带着股浑不真切却又实实在在的畅快自由,将左手探出窗外,对着缥缈的半空虚虚握了一把。
  悠哉感受了一小会儿阳光的温度,须臾之后她便生了困意,遂将脑袋轻靠在车壁上,手也没收回来,窄白的腕子懒懒搭在窗梗上,双眼轻轻一阖,就这么安安适适地睡了过去。
  她原本只作计着小憩片刻,不想再次睁开眼时,车窗外竟已变成了薄暮冥冥的一片晦沉。
  左手不知何时被人塞了回来,原本半开的小窗也自外闭了个严严实实,祈冉冉带着初醒的茫然怔愣了一小会儿,随即又欲开窗通风。
  她抬起手,才将那四方的小框子推开一道缝隙,下一瞬,窗户外侧便蓦然袭来一力道,‘啪’得一声,将这缝隙重新合了住。
  与此同时,喻长风的声音也从窗外阴恻恻地传进来,
  “祈冉冉,不许开窗。”
  祈冉冉:“……”
  敢情天师大人的后半程就一直候在马车边上守株待兔呢?
  “喻长风,我不得不说,你如今真是越来越小气了。”
  紧挨窗闩的位置被天师大人自外斜插进去一把匕首,精铁的首尾两端与窗梗对角严丝合缝,彻底杜绝了公主殿下蛮力破窗的可能性。
  “我都说了,踩你是同你闹着玩的,那鞋还没被我穿着下过地呢,鞋底都是干净的。再者我又没用多大力气,你至于着记仇记至如此地步吗?连窗子都不让我……”
  啪!
  一截旁逸斜出的树枝就在此刻忽地撞上窗框,枝丫尖锐硬脆,眨眼间便经由木框折了个彻底。显然,她的手或脸若还露在外头,当下合该已经被划伤了。
  祈冉冉瞬间明白了喻长风不让她开窗的原因,红唇轻轻一抿,顿时不吭声了。
  好半晌后她才嘟嘟囔囔地重新开了口,
  “是我说错话了,我不知道咱们已经驶入山林了。”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旋即伴着话音移动,祈冉冉走到车门旁,单手撩起车帘,自内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
  “喻长风,你坐进来吧,我向你保证,绝对不戏弄你了。”
  她歪歪脑袋,笑得见牙不见眼,亮晶晶的瞳孔里尚还含着些朦朦胧胧的细密水汽,因为晒着太阳睡了近两个时辰,双颊也是红扑扑的,合着蓬松凌乱的乌黑鬓发,简直乖巧可爱到不行。
  喻长风的视线不自觉停留在她颊边微漾的小酒窝上,片刻,他移开目光,冷声回绝她,
  “不用。”
  祁冉冉‘唔’了一声,退而求其次道:
  “那我也出去骑马吧,还能同你说说话,你让恕己另牵一匹马过来……”
  她边说边作势要下车,左手把住门框,右手才欲跟上去,却在抬臂的瞬间掌心一疼,突然想起自己手上还有伤——
  喻长风愈发冷淡的声音也恰在此时硬邦邦地传过来,
  “不需要。”
  适逢其会的,祁冉冉当即僵在原地。
  她还保持着脊背前躬的俯身姿势,脑袋微垂,露出的一小节脖颈柔白细腻,乌蓬的发丝似流水般滑落大半,几乎遮住了她面上的全部神情,喻长风看不见她的脸,只能透过那片浓密的乌黑依稀窥得她瞬息绷紧的红唇。
  贝齿轻咬唇瓣,祁冉冉半晌没吭声,再开口时,忽然就变得格外好说话。
  “行,那我不出去了。”
  显而易见的,这份‘好说话’里不只有妥协,甚或还有些淡淡的苦楚,喻长风眉头一皱,十分确定自己从她陡然变哑的声音里听出了两分哭腔。
  ……哭腔?
  因为被他接连拒绝了两次,所以她委屈得哭了?
  她能揣着份随时可与他一刀两断的和离书外会情郎,还满口谎言地夜不归宿,眼下他不过就是暂且不想与她待在一处,她就哭了?
  高居马上的挺拔身躯几乎顷刻陷入凝滞,喻长风持握缰绳的手蓦地攥紧,心里觉得她小题大做,脑中踟蹰一瞬,到底还是一夹马肚,往车门前靠了去。
  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理智回笼之前,劲瘦手掌已然朝前探出,是个欲要直接拉祁冉冉离车上马的架势。
  “出来……”
  啪!
  微启的车门却先他一步自内闭合,厚重车帘顺势落下,轻飘飘滑过他空落落的掌心。
  祁冉冉已经回去了。
  喻长风容色沉沉地收了手。
  托天师大人‘未雨绸缪’的福,车窗也早在半个时辰前就被他关得严丝合缝,此时此刻,精雅马车恍若通天屏障,纤悉无遗又彻彻底底地阻隔了他的全部视线。
  故而他没能瞧见,不小心碰到掌心伤口疼得想哭,却为了避免露馅而不得已强忍住眼泪的公主殿下是如何快速退回车内,翻出药瓶,龇牙咧嘴地给自己上了一层厚厚的止痛药粉。
  ……
  又过半个时辰,随着夜幕降临,马车终于驶入一座陌生的恢弘府邸。府邸的主人立候门前,手中提着个八角的琉璃彩灯,踮足翘首,悬悬而望,明显已经等了他们许久。
  那是个年逾三十的中年男子,体态微胖,五官却生得甚为和善,看着便知极好相处。他手边站着妻子,身后跟着一双儿女,远远瞧见喻长风纵马而来,便忙不迭迎上前去,待他翻身下马,又恭恭敬敬地颔首同他行礼,
  “师父。”
  祁冉冉晚一步跳下马车,心中尚在纳闷对方身份,元秋白自后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为她解惑。
  他们当下已经离开上京进入合兴府,眼前这人便是合兴府首富的三代嫡传独子,冯怀安。
  据说这冯怀安甫一降生便自胎中带出些不足之症,虽诞于富贵之家,命途却多厄难,不仅常年病弱,时不时还要遭受些突如其来的倒灶劫数。曾有高人批命他活不过弱冠年岁,而在其及冠之年,他也的确险些丧命于一群山匪手中。
  是当时年仅十一岁的喻长风顺手救了他。
  金相玉质的冷面少年被迫将汗洽股栗的成年男子送回家中,临走前又被险些吓死的男子抱住大腿悲痛啼哭,说什么都不撒手,少年的喻长风无法,只得将一莲花佩环留给他,权当作压惊之用。
  然奇怪的是,自冯怀安得到这佩环之后,身体竟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冯家人见状,当即便起了拜师的心思,一大家子人齐齐整整,自鹤鸣山山脚下三步一拜五步一叩,冯怀安将礼数姿态一具做得诚意十足,最后终是成为了喻天师本人唯一的‘亲传’弟子。
  那厢的冯怀安同喻长风见过礼,很快又走来同元秋白打招呼,“元公子。”
  他拱手问候,目光旋即一转,移到祁冉冉身上,“不知这位是?”
  元秋白有心使坏,“是两年前与你师父成了亲的韶阳公主。”
  冯怀安‘哦’了一声,没什么犹豫,脖颈再次一垂,同样恭敬颔首道:
  “师母。”
  此言一出,四下里登时鸦雀无声。
  冯怀安的妻子就站在他左手边,她母家在上京,对于‘天师大人与韶阳公主琴瑟失调’的传言早有耳闻,适才甫一瞧见队伍里较之往年多了位花容月貌的娇俏姑娘,心下便觉诧异,故而逮着机会就给冯怀安猛使眼色,可不曾想自己的眼睛都快眨烂了,冯怀安这傻子竟是半点没能意会。
  果然,几乎在他话落的一瞬间,前方的喻长风便转过头来,凉飕飕的眼神里像是含了软刀子,冷森森地就要往他身上扎。
  深谙明哲保身之道的元秋白与冯夫人立刻齐齐后退几步,不约而同地给天师大人腾出一大片扔刀位置;正居靶心的冯怀安不明所以,愣愣抬眼回望,憨乎乎的圆脸上尽是疑惑,
  “怎么了师父?可是有什么吩咐要交代我去办?”
  喻长风道:“怀安今年胖了不少。”
  冯怀安挠挠脑袋,很是不好意思,“让师父见笑了,弟子近来疏于锻炼,确实是胖了许多。”
  喻长风点头,“从明日起,每日晨跑半个时辰,明年我来检查成果。”
  冯怀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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