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掌心流血疼得厉害,双臂也因为力竭而止不住地簌簌颤抖,然心头的位置却鼓胀一片,其中情绪激荡汹涌,叫嚣着要沸腾起来。
原来亲自手刃狼心狗肺之人。
——竟是如此痛快。
***
子时二刻,俞若青与俞姨母搭乘褚府马车悄然离府,过隆北大街时换车改道,就此顺利出城。
丑时一刻,褚府门外的察事听子惯例巡视,但见寝屋之内暗香浮动,烛光摇曳,隐有人影晃动纠缠,遂无声淬了一口,重新潜回夜色之中。
卯时三刻,喻长风掀被坐起,二指捏捏眉心,只觉那双木然望了一整宿天花板的眼睛干涩得厉害,其中血丝密布,钝钝泛着酸痛。
他干脆下了榻,拣起条帕子没入面盆,待到锦帕浑然浸润,便拧至半湿,折成三折,搭到自己眼睛上。
须臾,锦帕几至干透,他取下帕子,随手扔进面盆里,于水花四溅的刺耳响动中沉默回身,下一瞬却蓦地愣在原地。
面盆前侧便是铜镜,一片破晓迷蒙的浓白光线里,喻长风就这么毫无防备地,透过锃亮的镜面,清晰看到了自己眼中的挣扎与不甘。
他突然就笑了,唇角无声向上一扯,周身寒萧似冰,唯有喉头几度滚动。
——好,真是好样的。
……
巳时二刻,天师府所有车马束装就道,喻长风敛袍过殿门,正巧听见一旁的恕己小声嘟囔,
“公主怎么还没回来?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出发吗?”
他被这话引得眉眼微动,脚下却没停,一路行至山门外,临上马车前才忽地顿住,薄唇紧抿成一条线,像和自己较劲似的,身躯微向后偏,明显是个想转头瞧一眼的架势,然脖颈却犹然坚定持立,始终僵滞着不肯回首。
又过一刻,便连晚到的元秋白都面色古怪地上了马车,喻长风双眼轻阖,终于抬手撩起车帘——
一抹曦光就在此刻狡黠落下,光影渐移,仿佛拉慢了时间。
他没料到会在自己的马车里看见祈冉冉。
几乎在意识回笼的一瞬间,他难得安生了两日的手臂忽地再次泛起熟悉的灼烧感,疼痛敲骨剥髓,突突刺激着他的脑袋,可此时此刻,他却莫名在这雕肝镂肾的痛苦里感受到了一股陌生又怪异的愉悦情绪。
喻长风垂下眼,胸膛不甚明显地起伏了一下。
祈冉冉没觉察,手里捏着块酥到掉渣的点心尤自啃得欢实,半晌,见他一直站着不动,眉头应时一蹙,旋即不满地开始催他,
“你快上来呀,还有,帘子放下,晃眼睛。”
她嘟嘟囔囔的,语气也是带着怨怪的娇娇气气,仿佛此番出行是他占了她天大的便宜,而非她与他的各取所需。
喻长风清醒意识到自己该在此刻请她下车了,带她偷偷离京这事甫一开始便颇具未形之患,且不论郑皇后与喻氏宗老本就是个潜在的大麻烦,只看祈冉冉如今又与褚承言故态复萌地纠缠不休,她朝秦暮楚在先,他自然也不必再担着风险与她继续交易。
手臂更疼了,钻心蚀骨的痛感伴着祈冉冉的声音一同涌向他。
“天师大人?我们出发吧?”
——拒绝她,就在这个当口,直截了当地回绝她的要求。
喻长风抬起眼,长袍之下五指紧攥,凸起的青筋一如迟缓解冻的冰封河川,一条条喧嚣流淌过他的血脉,
“祈冉冉。”
他硬声道:
“下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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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珍珠
下车?
祈冉冉顿时一愣, “怎么了?好端端的为何要我下车?”
她循着天师大人沉郁的目光垂首打量了自己一圈,视线落在脚边零碎的点心渣子上,脑中灵光一闪, 一瞬间恍然大悟。
——对了, 喻长风有洁癖。
吃了一半的点心遂被她忙不迭收了起来,祈冉冉仰头笑笑,蜷曲的眼睫下弯出一道可人弧度, 因为正对阳光, 瞳孔里也是亮晶晶的一片璀璨,
“不吃了不吃了, 我一会儿就将这些碎屑残渣都收拾干净。”
她平日里其实鲜少会有如此不讲究的吃相,只是昨日在褚府之中滴米未进, 肚子本就饿得厉害, 善后事宜又费了她不少功夫, 加之手上还有伤, 捧个垫衬的帕子都能蚀得生疼,三番诱因齐齐而下, 这才造成了如今这幅点心渣子掉一地的邋遢场面。
眼瞧着天师大人还是容色沉沉的一言不发,祈冉冉嘴巴一撇,能屈能伸地继续退让,
“又生气又生气!我现在收拾还不行吗?”
她说着就要往下蹲身,宝相花的翡翠裙就势于地面铺摊开一大片夺目艳色, 似盛夏绵延万里的广袤草场,却将其中低眉顺眼的祈冉冉衬得莫名憋屈可怜。
喻长风眉头狠狠一皱, 只觉自己的眼睛也被这片艳色蓦地刺到了,长臂极快朝前一探,赶在她触及那些点心残渣前牢牢攥住了她的手腕。
“不是要你收拾。”
他顿了一会儿, 眉心处的褶皱尚未消失,眼底晦色却淡了点,瞧上去依旧不高兴,但好歹愿意正常说话了,
“怎么戴了手衣?”
祈冉冉‘唔’了一声,自己的右手掌心昨夜几乎被匕首划得稀烂,撒了半瓶子药粉勉强止住血,大喇喇敞开的伤口却仍触目惊心。她没办法,只好戴上这幅轻薄的纱质手衣掩人耳目。
“昨日吃错了东西,手上生了红疹,我嫌难看,就戴了手衣遮一遮。”
……吃错了东西?
连她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都弄不清楚,那位‘芝兰玉树’的褚大人还当真只会在漂亮话上下功夫。
她也着实有个好眼光,那样的伪君子她也喜欢。
喜欢也就喜欢了,反正他这个空有头衔的挂名夫君也管不着。
只是她既都已连着两日夜不归宿了,今日又跑回来找他做什么?
喻长风垂下眼,心里那股子陌生的邪火登时又有点蹿头的意思。他动动唇,本想将适才未能道尽的话继续说完,然被祈冉冉这么一折腾,先前下定的决心突然就如晨间雾散,末了也只能阖一阖眼,自我唾弃地开口道:
“回头,”
胸口尚且堵着一口气,第一句话甚至没能顺畅地说出来。喻长风停了一瞬,松开掌心里那截熨得他指腹发烫的纤白腕子,几不可察地做了个吐纳,
“回头让元秋白给你瞧瞧。”
祈冉冉笑盈盈地应了一声,反手攥住他衣袖,身躯顺势后移,半拉半拽地再次邀他上车,
“你先上来呀,再这么磨蹭下去,一会儿正阳大街的早市开了摊,道上一堵,咱们约摸就不好走了。”
她这时候倒是显得格外贴心,有理有据地给他分析利弊,待他登上马车之后,又神神秘秘地从身后端出来一碗浇着桂花蜜汁的碱水粽,献宝似的捧到他眼前,
“昨日没能一起过中秋,我今日一早特地去买了碱水粽,哝,补给你的。”
天师大人有个小怪癖,旁人的中秋都是吃月饼,他却唯独爱吃碱水粽。
但他又是个惯于隐匿自身需求的沉抑性子,故而这鲜为人知的小怪癖,也就只有在离开天师府的那两年里,被祈冉冉瞧了出来。
桂花蜜汁的香气扶摇直上,很快盈满了整间车厢,喻长风将碱水粽接到手里,黑沉沉的眼睛向上一抬又很快落下,鸦睫煽动,似是有话要说。
祈冉冉敏锐感知到了他的欲言又止,她转过头,奇怪地看了喻长风一眼,
“怎么了?要问我什么吗?”
喻长风却没回看她,而是将视线的落点越过半开的小窗投到不远处,五指搭在窗梗上,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浅水蓝的细碎流苏,全然一副标标准准的‘漫不经心’。
语气也是淡漠的,浑似毫不在意地随口一问,
“昨日,去哪里了?”
祈冉冉弯起眼睛冲他笑,亮闪闪的黑眼珠滴溜溜地转,语气坦坦荡荡,流畅得像是提前演练过千百遍,
“就是宫里的中秋赏宴嘛,我到底还是公主,虽不喜欢那等场合,但该参与的时候还是要参与。”
——她撒谎。
天师府的马车昨日在东华门外等了整整四个时辰,根本没有等到人。
喻长风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瞧,眼里那点堪堪升起的温度顿时重又降了回去,他讥讽挑唇,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转手将碱水粽原封不动搁到了小桌上。
二指轻叩门板,车轮旋即缓缓滚动,天师大人双目轻阖,再不与对面的祈冉冉说一句话。
祈冉冉有些莫名其妙,心里倒是半点不介意他的坏脾气,甚至经过近来一段时日的朝夕相处,她对天师大人这说变脸就变脸的有病性子已然适应良好,当下见状,便也没去打扰他,自顾自倒出一杯茶,端在手里缓缓啜饮。
橘红的日头明晃晃地挂在当空,中秋翌日是休沐,此刻快到午时,想来那被她用迷香和烈酒一并放倒的玄羽军副统领该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