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要想完全同质化龙勒城,谢乔还需要掌握两个东西:民心和兵权。
  县尉主管治安和军事,龙勒县长空缺已久,兵权自然牢牢掌握在了陆县尉手中,县城的差役、兵卒有一两百人,在陆县尉的影响下,这支武装力量腐化成了什么样子不得而知。收回兵权并不容易,毕竟她不能直接杀了头目以儆效尤。只有向郡府和凉州刺史部上狀子,等待上头的定夺。等到陆县尉被定罪下狱,朝廷派来或者不派来新县尉,兵权都自然回到了她手里。当然,这需要一个不短的过程。
  至于民心,要容易得多。
  百姓不是洪水猛兽,眼睛更是雪亮清明,只要满足其诉求,不苛待,不欺压,给他们创建足够生存条件,让他们能在治下安居乐业,民心自然所向。
  谢乔计划明日一早就在城中四下走访,清楚百姓的诉求,针对诉求解决问题,以便她尽快建立公信力,收拢民心,将城中百姓转化为她的子民。
  躺下来休息,临睡前谢乔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或者说疑惑,既然尹县丞如此不遗余力地揭陆县尉的短,如此憎恶对方,那他为何不早早地向上面递状子?可能性太多,她一时想不透彻,暂时放下,但心里多留了个心眼。
  第二日一早,谢乔起床后便出县府,深入城中的坊间深巷。
  一个很明显的现象,百姓看到她,以及她身后跟随的差役,唯恐避之不及,家家户户,关窗关门。这是县府官吏对百姓长期的欺压造成的结果,百姓畏官。
  谢乔只得将她带来的人马和差役都遣回县府,她只带梁汾一人跟随。
  这样果然容易了很多,他们皆穿着朴素的衣裳,与百姓别无二致。
  从大街小巷走过,谢乔能最真实地看到城中的现状。目光掠过低矮的土墙,一户户人家,百姓臉上愁容满面,没有笑容。老人孩子居多,几乎看不到太多的年轻人,即使有,也在一刻不停地埋头干活。好些屋舍内就剩下孤零零的老人,年轻人可能已经迁离这里了,只剩下走不动的腿脚不便的老弱妇孺等死。而更多的屋舍已经全空,院中落满沙尘,有年份没人住过。铁匠铺、织坊、食肆、医馆等大部分的商铺的幌子被风吹成碎碎烂烂,早已关门歇业。就连街边不懂事的孩子,最是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年纪,都自闭地埋着头不知所措。城西,大片的屋舍坍塌,谢乔一踏入这里就闻到了浓烈的恶臭,眼见着废墟间一具具尸体腐化成森森白骨,无人收埋。到了晌午,肉眼可见,城内升起的炊烟寥寥可数。
  全城一派死气沉沉,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浩劫。要知道,据《龙勒县志》载,龙勒城当年可是丝路上的一颗明珠,商贾云集,商贸繁华,无论是走北线过玉门关的,还是走南线经阳关的商旅大都会选择入城歇息。
  时过境迁至此。
  县城面积并不大,谢乔只用了半日就全走了一遍,城中百姓给她的观感是:生计无望,等死,过一日算一日。
  连生的欲望都所剩无几,可见这些年县府的所作所为对百姓的伤害可见有多大。
  而她若想要将百姓同质化,需要替往日的县府擦屁股,一一还债,慢慢弥合百姓心中的伤口,重燃他们对生和未来的希望。
  午后,谢乔命人于龙勒城南门下搭了座台子。
  龙勒城仅有两座城门,一南一北,北门已经废弃,南门是唯一的出入通道,也是人流最多的地方。
  谢乔想到了商鞅南门立木的典故,收民心、立威信,她需要这么做。
  龙勒城南的一户屋舍内。
  鄭柘将一碗面疙瘩汤端到床前,刚盛起来的,往外冒着热气。他呼呼吹了吹,然后没忍住自己尝了小口。疙瘩汤不烫了。
  快起来吃点。鄭柘拿手肘碰了碰床上躺的女人。
  我难受。楊荷更往里面缩了一些,但肚子却在咕噜咕噜地叫。
  难受也得吃啊,赶紧的,不吃的话更难受,我等会儿还要去上工。鄭柘催促道。
  楊荷将被子蒙过头顶,在床上痛苦地翻滚了几圈,憋出句话来,你把我埋了逃难去吧。
  放下碗,鄭柘额间青筋暴突,牙关紧咬,终于忍不住,你以为我不想啊!这几年你那头风病什么时候好利索过,花了多少钱,给你抓了多少药,有成效吗?十日有八日躺床上,外面我得累死累活上工,回来还得伺候你,我上辈子造多大孽这辈子娶你,你还在这给我找气受。
  所以我让你把我埋了你耳朵聋是不是!楊荷拉下被子喊,但腦袋生出的钝痛几乎要使她晕厥过去。
  她看到了桌上的那把铰刀,用尽全身的力气把自己撑起来,夺下了铰刀看看就往自己脖子上扎。千钧一发之际,郑柘捏住了她的手腕,磕掉铰刀。
  又要发疯是不是?郑柘用力地说。
  身体被完全地控制住,脑袋的剧痛一浪接一浪袭来,楊荷臉上只剩绝望,连眼泪都流不下来。她声音沙哑地说:我求你了,把我埋了,你出去逃难吧,你下不去手我就自己来,绝不让你背负抛妻杀妻的骂名。
  我一个大老粗,又不是读书人,要什么名声?既然娶了你,我就守你到死,我都没说放弃,轮不到你说。郑柘的声音也沉了下来,这家日结工钱,勉强也够我们吃,等天气暖和,你身体好些,我带你上酒泉郡投奔叔父。叔父欠我爹许多情分,他会还的。
  话说尽,事已至此,杨荷绝望地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这一两年来,头风病愈发严重,有时候痛起来别说是站稳,就是躺着都恨不得把脑袋往土炕里钻。她一直卧病在床,对外面发生什么一无所知。上个月城北的遠房亲戚才看她才知道,世道早就变了。城里人死的死,逃的逃,活不下去了。她将信将疑的,因为郑柘从来不跟她说这些,只是不再买药了,每日吃的東西也越来越少。后来她强忍着痛走去灶房,打开小瓮,麦粉早就吃尽了。难怪眼见着他日渐清瘦,难怪她日日还
  能吃到东西。
  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他们还是没什么感情基础的夫妻,这些年他照顾自己够久了,她也不是没良心。虽然还有很多不舍,但她下定了决心。
  见她不再挣扎了,郑柘将她放开,再次端起碗,喂她疙瘩汤。喂一勺,她也张嘴喝一勺,努力咽下去。继续喂,她继续吃。
  郑柘心情稍微平和了一些,还能吃就证明她缓过来了,再坚持坚持,这道坎说不定就过去了。
  碗底还剩了一些,杨荷摇摇头,实在吃不下。郑柘遂端着碗起身往外走,一口将碗底的残汤喝光。
  走到门口,他突然想起什么,折返回来,将地上的铰刀捡起来带走,对床上说:我出去上工了,晚点回来。
  房间门被关上,杨荷睁开眼睛,凝视着屋顶,眼神冷静决绝。
  门外的郑柘撂下碗,收拾妥当就准备出门了。他松一些裤腰带,刚刚勒得太紧了。
  他的上一个东家月钱还没发,全家人全烧死了家中,当天夜里发生过什么,没有人知道,没人敢议论,但都能猜到七七八八。去年开始,县府强征防税,为抵御匈奴人,逐月递增,他很快一贫如洗,好说歹说跟差役说欠着,才没罚他。县城的营生几乎就没有了,为了混口饭吃,他只能上城外佃客讨生活,下大苦力,朝不保夕。
  不是没想过逃离龙勒县,他怕她经不起折腾,死半道上了。
  郑柘暗暗打定了主意,过一日是一日,只要人还在,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他快步走到了街上,今天要干得活不少,马上就是春耕了,大片的田地等着犁开。可惜给得少,甚至不如他早先的十分之一。没办法的事,这年头都不容易,佃客日子也困难。
  远远看见城门口搭上了个台子,台子上面站着几个人,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他们背后的墙上贴了份文书,他并不识字,也没心思去探究,加快脚步继续赶路。
  这位大哥,且慢!谢乔抬手将他叫住。
  郑柘停下脚步,不解地问:姑娘有何事?
  谢乔指着靠近城墙的这条街,这位大哥,我们做笔买卖,你若将此街清扫干净,我给你一石粮。
  这条街算干净的,街道宽约一丈,长约一里地,地上并无太多脏污,清扫起来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能完成。
  闻言,郑柘一惊,随后摆摆手,并不相信。
  姑娘,我这忙着呢,你就莫要诓我了。他转身就要走。抬手揉了揉右眼皮,从刚刚开始一直在跳,老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他怀疑再晚点去会被佃客解雇,于是更加快脚步。
  等等,莫急莫急,这是一石麦粉,我先给你,你拿到手里,再去清扫大街。谢乔将一麻袋约三十公斤的面粉递给他。
  郑柘讶异地接沉甸甸的麻袋,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白花花且细腻的粉末,他伸手指沾了一点放进嘴里一尝,果然是麦粉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