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好像有什么东西搔着他的脖颈,既麻,且痛痒。
他屏息凝神,一只手将刀柄攥得死紧。
“扑通——”
季承宁豁然抬眼,眼中杀意毕露,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要提刀暴起。
然而,他忽地反应过来,那声音是他的心跳。
他一口气欲松又紧,后颈处已是冷汗淋漓。
剧烈地喘了几口气,长睫轻颤,投下的阴霾与眼下的浅青融在一处。
“李大人。”
他屏气凝神去听,模模糊糊地听到有人开口,声音既清净,又淡漠,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潮热的手指在刀柄上留下道道湿漉漉的痕迹。
李璧脚步一顿,“崔大人。”
礼貌,还有些手足无措。
毕竟——他亲眼见着,这位崔大人和自家将军素来是形影不离,说一句胶漆相投都不为过,可自从遇刺后,二人竟近十日都没有一同出入了。
其实说季承宁和崔杳毫无交集也不对,公事上是有的,李璧瞧见过一次,一个公事公办,一个欲言又止,见他来了,便静静住口,无声地退下了。
最可怕的是,将军居然没有挽留!
李璧仿佛见了鬼,他的表情太过惊异,以至于埋首于文书间的将军抬眸,不冷不热地看了他一眼,“有事?”
李璧吞了吞口水,“并无。”
他见过刺客的尸首,死状不能说是有个人样,只能算是死无全尸,他头次见了也倒吸一口冷气,在知道是崔杳下的手后既惊恐,又生出了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毕竟,崔大人身上偶有的鬼气森森他不是没见过,但,将军与崔杳朝夕相处,应该更知道他秉性,不该因为几具死状凄惨的尸体就疏远崔杳,更何况,那三个死人还是来刺杀他的。
满腹疑窦,偏无法问任何人。
乍见崔杳叫住他,李璧忙站定。
他们俩算不上熟络,只寒暄了一句,崔杳便开门见山道:“我听闻将军近来休息不好,劳烦李大人将这个送给将军。”
李璧下意识接过。
是,他低头去看,一个很素气的玉瓶,上面丁点装饰也无,细长的颈,摸上去触手升温,光洁细腻非常。
里面装得大约不是助眠的丸药就是香料。
李璧道:“我知道了,”顿了顿,“只是崔大人为何不自己去给将军?”
余下的话没说出口,他想说,将军知晓了,定然会高兴的。
然而崔杳只是微微笑了下,“多谢大人。”声音轻了些,“万勿告诉将军,是我送来的。”
语毕,转身而去。
李璧愈发疑惑了,明白在崔杳这问不出什么,便轻轻叩门,“将军,属下有事要奏。”
“进来回话。”
李璧大步进房。
他先将兖郡近来的治安状况汇报了一番,说完,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季承宁,见将军面上并无不悦之色,才将药瓶从袖子里拿了出来。
“将军,属下见您近来神色倦倦,可是夜间……”
“崔杳让你送来的?”
李璧一顿,险咬住了自己的舌头尖。
“是——不是,不是,”他慌乱回神,“是属下自己送来的,”末了补充,“绝无任何人指使。”
生生将季承宁气笑了。
“你,”他冷笑,“真当本将军是聋子不成,你和崔杳恨不得贴本将军耳边说了,还以为能瞒住我?”
更何况,崔杳是什么心思他能不知晓。
越想越怒,越想越要冷笑。
明明有一万种送东西的方法,偏要,让他听见,又不当着他的面,好个可怜的崔郎君,好个副九曲玲珑的心肠!
李璧无言。
季承宁眼中虽有怒色,但他并不害怕。
倒不是小侯爷威信下降,而是他很清楚,将军的怒气是对着崔杳,而不是对他,城门大火,还殃及不到他这条可怜的鱼。
果然,将军只训了他一句,便道:“搁那罢,你且下去。”
李璧如获大赦,忙道:“那属下先告退了。”
正要离去,忽听季承宁道:“站住。”
“将军?”
季承宁握住案上的瓶子,手指轻轻拂过瓶颈。
他的动作轻柔极了,简直像是在抚摸挚爱的面颊,却看得李璧出了一身冷汗。
“将,将军?”
季承宁语气冷静,信手将药瓶丢下。
瓷瓶与沉木桌面相撞,“咔!”
幸而没碎,滚在桌边,摇摇欲坠。
“告诉崔杳,让他不必费事,我的日常用度,还轮不到他操心。”
“……”
李璧缩了缩脖子,“是。”
虽身在局外,李璧都感受到了为难,因为这话显然太伤人了,简直将你还不配这句话露在了明面上。
崔大人到底做了什么事,能让将军动这么大的怒,十天了,整整十天,气还没消散!
汇报毕。
他出去,又回身轻轻地将关上门。
忽觉颈部一片冰冷。
他猛地回头,但见不远处的梨树下,立着个高大的影子,灰衣,黑发,还有没什么血色的脸,像是鬼,又像是一团阴霾笼罩,看得李璧精神一震。
他快步上前,低声道;“将军收下了。”
于是,活尸似的人仿佛一下子得了几口生人气息,眼睛瞬间亮了,让他苍白的脸色看起来也没那么渗人,“多谢李大人。”
李璧干巴巴道:“你先别谢我,将军知道是你送的,将军要我转告大人,说,以后不必送了。”
他遽然顿住。
因为崔杳的脸上,一丁点血色都褪去了。
“还说,”他的声音异常干哑,看向李璧时,眼珠一转不转,就好像,那并非是双活人的眼睛,而是嵌进去的琉璃珠子,“什么了?”
这幅诡异的模样看得李璧退后了半步,“将军还说,他的事轮不到大人操心大人我先走了我突然想起天好像要下雨我晒的衣服还没收哈哈哈您先歇着。”
一口气说完,李璧提步就走。
步履如飞。
身后却没有一丁点声音。
李璧庆幸崔杳没追上来问他个所以然,余光忍不住好奇地向后一瞥。
崔杳还站在原地。
夕阳西下,晚霞红光模糊地落在他脸上。
却依旧,红是红,白是白。
宛如,擦了胭脂的纸人。
眼珠迟滞地转动了下,李璧猛地回头,已是毛骨悚然,飞似地跑了。
翌日。
回京的日子已经定下,就在两日后,这两日内要整顿车马,打理文书,还有些善后工作要收尾,季承宁眼见着自己举荐的人朝廷已下了文书,要他们来两地文官,又打听了一番其他官员的官声履历,这才放心,依旧无闲暇。
只不过,现在日日敦促他早日休息的人,变成了周彧。
“房内好闷。”周彧起身,将窗户开了一半,清风吹拂,他惬意地眯了下眼,并且还不忘向不远处一动不动的人影弯了弯眼,“小宁,镇日在房内,人都要待傻了。”
季承宁头也不抬,在文书上龙飞凤舞地批下不准二字。
笔势凌厉,力透纸背,字若其人。
“别唠叨了殿下,”片刻后,他才抬头,“等回京在出去透风不迟。”
周彧走到季承宁身边,自然地跪坐在他侧面,“你是最不爱静的性子,”端详着季承宁的脸,“你这样,孤看着心疼。”
话音未落,一本文书被随意丢到他怀中。
季承宁做了个请的手势。
周彧失笑,打开看几眼,就觉得头晕眼花,“孤看不得这些。”
“现在看不得文书,日后待如何?”
周彧一点都没因为这话中隐含的大逆不道而生气,反而生出了几分窃喜,小宁,是希望他登基的。
“日后的事日后再说,更何况,孤不是有小宁吗?”周彧略略矮下腰,从侧下方去看季承宁,“什么宰相、太傅、大将军,孤都给你。”
季承宁的回答是忍无可忍似地,又丢给了他一份文书。
周彧接过。
指尖却蓦地颤了下。
好像,被什么极阴寒的东西盯上了。
他笑着,顺着目光看去。
是崔杳。
周彧扬起唇,他从未觉得崔杳如此顺眼过。
崔杳正站在繁密的梨花树下,他身量又高挑,被暗影笼罩着,好似,被人以绳绕喉,吊在树干上。
眼神,却还盯着他们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