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崔杳哄傻子呢!
  放到他三岁都能听出此言多么不可信。
  季承宁看着崔杳。
  “时间还来得及,”他唇瓣开阖,轻而易举地说出对崔杳的决定,“我给你匹快马,你现在赶回洛京。”
  崔杳往后退了半步。
  示弱无用,后者清丽秀美的面容上所有楚楚可怜的神情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种公事公办的郑重。
  他俯身,自然地换了称呼,“请将军带上我。”
  季承宁眯眼,“理由?”
  头顶的话音冷漠,又带着点若有若无的不耐,俨然是在面对不顺从的下属的态度。
  太过,高高在上。
  不容反驳,凛然,不可犯。
  “砰!”
  崔杳听见了,自己陡然加快的心跳。
  “回将军,我本身就是将军的幕僚、下属,而非只是表亲,有轻吕卫内文书为证,将军携幕僚平定叛乱理所应当,与军纪不违背,二则,崔家和洛京军素有往来,将军此次带兵军士粮草,多为崔家供应,属下以票引换得督运官一职,”说着,从袖中取出户部下发的文书,“请将军过目。”
  所谓票引,乃是指只有官方才可运营的物资,譬如盐、铁,但官方机构时有冗余臃肿,效率低下,便将盐铁等物的经营权售出,多是要商家出资购买粮草辎重,运到当地驻军所在,换得票引,再持此引贩盐、贩铁。
  崔杳所为,就是供给了军粮但是将票引退回,换了个小小军职,到季承宁身边。
  这样好的买卖,户部当然求之不得,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话音未落,头顶的目光瞬间变了。
  那是一种,绝对算不上惊喜的眼神。
  或者说,只有惊,没有喜。
  崔杳说的轻松,实则内里运作复杂无比,且不说能换得票引需要一笔数额多么惊人的粮草,那票引,纵然有累世富贵,也不是寻常商人家能拿到的。
  更何况,就算崔杳不惜钱财,将票引换成了小军职,其证明身份的照身贴上也必须得是男子才行,要么照身贴是假,要么,他冒用了其他人的身份。
  无论是哪一种,都足够令季承宁警觉。
  崔杳一怔。
  小将军目光凛冽,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似的。
  崔杳蓦地意识到,他做错了。
  他只想到季承宁公事公办,不容私情,所以费尽心思寻了季承宁无法拒绝的理由。
  但是,但是——还不如一开始就泣涕涟涟地求季承宁让他留下!
  “你……”季承宁放下刀,目光犹然有些晦暗,意味不明,“既然崔大人有户部印信,自可名正言顺地留在军中。不过,本将军的马车上有机密公文,若无传召,大人还是勿要入内为好。”
  崔杳只觉似有冰水迎头浇下,霍地抬眼,视线紧紧地锁在季承宁脸上。
  后者连下颌线都紧紧绷着,往日惯爱上扬的唇角冷冷地抿做一线,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
  崔杳该觉得心惊胆寒。
  他的心跳也的确越跳越快,但绝对不是因为恐惧。
  傲慢的,疏离的,恍隔天堑。
  而他心心念念的人却满目漠然,仿佛根本没将他放在心上。
  他反倒更亢奋。
  只盼着季承宁拿这种目光,再多看他几眼,最好一辈子都别移开视线才好。
  手指紧紧扣住扳指,内里的机扩因为主人过于用力的按压而发出阵轻微的、紧绷到极致的擦磨声。
  “世子,是怪我自作主张,”一点焦渴的热气从唇间逸散出,崔杳死死盯着季承宁,“还是,怪我对世子有所隐瞒?”
  淡色的眼珠中若有血丝浮现。
  危险,又狞丽。
  像是一条蓄势待发,又要装作无害的毒蛇。
  可鳞片艳丽华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喉结紧张地滚动。
  季承宁啊季承宁,你可真是不可救药!
  季承宁在心中大骂自己。
  季承宁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无动于衷,“崔大人要如何,是崔大人自己的事情,与本将军无关。”
  语毕,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崔杳出去。
  “我会让人为大人收拾车驾。”他说。
  话音未落,季承宁只觉腰间骤然一重。
  季承宁低下头,一个看起来分外轻飘飘实际上重量一点都不低的玩意正黏在他腰间。
  若月色的衣料与散下来的长发一道迤逦垂地,莹润光洁,似有宝光流转。
  像是,季承宁蓦地一震,蛛网。
  手臂与铁甲严丝合缝地贴合,崔杳似乎感受不到寒意,且,手臂,不断地收紧。
  冰冷却有力的人体顺势蜿蜒而起,恰到好处地,将脸贴在季承宁胸甲的位置。
  他仰面,这张脸清丽苍白太过,一双眼睛里氤氲着什么阴暗又缠绵情绪,淡色的眼珠被血丝笼罩着,显现出一种危险又狰狞的暗光。
  有一瞬间,季承宁甚至晃神,错将活人的脸看做鬼面。
  砰、砰、砰。
  是谁的心跳?
  已经全然分不清。
  青天白日下就能现身,道行深厚的厉鬼柔声细语道:“世子,我很担心你。”
  一点一点地,收紧。
  洁白的下颌抵在胸甲狰狞的异兽纹上。
  “世子,你怕我受伤,所以让我留在京中,如何不能明白,我担忧世子安危,所以想,无时无刻地留在世子身边呢?”
  低柔的话音缠绵入耳,几乎能蛊惑人心。
  季承宁有一丝动容。
  眼前的人既与他性情相投,又生得殊丽容色,待他满腔真心别无二意,眼下又一掷千金只为留在他身边。
  但也只有一丝。
  季承宁蓦地笑出了声。
  崔杳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季承宁笑道:“表妹,”捏抬起他下颌的手指下移,寒冽的光华在指尖涌动,最终落到锁骨正中心的位置,冷硬得好似一把刀刃,“别让我发现,你别有用心。”
  手指轻点,与起伏的心跳声融汇。
  “我虽然值钱,但大约还不值得你耗费倾城之数,”他俯身,在崔杳耳畔道:“表妹,你要好自为之。”
  心口激烈地震颤。
  滚烫的吐息拂过耳垂。
  温凉与炽热交融,崔杳垂眼,竭力想要压住眼眸中涌动的亢奋。
  好像又回到了二人初见时,季承宁对他没有来由的戒备,崔杳甚至回忆得起,那把火枪抵在唇间的触感。
  季承宁见他眼睫轻颤,动作顿了顿。
  我吓到他了?
  季承宁正要移开手,旋即,一只苍白的手紧紧扼住了他的手腕。
  用力太过,甲胄上狰狞的花纹嵌入肌肤中。
  “既然世子怀疑我,就将我捆起来,时时刻刻带在身边,如何?”
  乍然被崔杳禁锢住,季承宁头皮有一瞬发麻。
  他莫名地觉得眼前的崔杳和从前那个表妹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同样轻声细语,状若柔顺谦恭,区别在于,现在这个身上有股的鬼气。
  阴暗湿润,又,说不出来的,放肆。
  季承宁笑,“很不如何。”
  “既然崔大人穷尽心思只想伴在本将军左右,我这样做岂不是让你太容易就得偿所愿了?”季承宁扬唇,“求神拜佛尚需点三支香,崔大人,你不够虔心呀。”
  尾音轻飘飘地上扬,简直称得上腻人。
  崔杳一怔,晃了下神。
  而后那漂亮又让人捉摸不透的青年将军就沉下脸,“换身能见人的衣服,然后,下去。”
  说完,挣开崔杳的手指,毫不犹豫地转身下车。
  崔杳半日没动。
  目光下移,落到手腕上被铁甲烙下的痕迹,他唇角上扬。
  再上扬。
  ……
  不多时,季承宁便看见了个衣着利落,打扮与普通军官无甚差异的青年人撩开车帘。
  这幅打扮虽然比起方才失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但非常干练,面色冷淡,望之万难亲近。
  季承宁多看了几眼,满意策马而去。
  整日无事。
  连素来与他不对付的叡王殿下都乖乖呆在马车上,只在傍晚大军扎营造饭时才慢悠悠地踱步下车,先笑眯眯地同几位将领寒暄两句,才朝季承宁走来。
  “殿下。”
  一帮人见礼,周琰连连摆手,“出门在外,没有那么多规矩。”
  待亲卫拿了软垫放到季承宁旁边,他跪坐下,“季小将军,不欢迎本王吗?”
  季承宁正专心烤饼,闻言疑惑地抬眼,“殿下怎么会有如此,自——感觉?”
  他避开崔杳三番两次伸过来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