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周琰面色惊变。
陛下居然让他去那么危险的地方,还要和季承宁一起去!
周琰真恨不得死了,“父皇,儿臣……”
皇帝打断,“你不愿意?”
周琰使劲咬了下自己舌头,干涩道:“儿臣,领命。”
翌日。
季承宁一早就接到了圣旨,抛去前面后面的褒奖之词,大意就是地方叛乱,让他领五千军马平叛。
季承宁被这个消息都砸懵了。
什么平叛?哪里叛乱了?为什么叛乱了?怎么是他?调用的军队是哪支?
通通没说。
但好在秦悯做了次人,告诉他详细文书等下就送到侯府,请小侯爷放心。
季承宁犹然满腹疑惑,更多的是种,胃里沉甸甸,好似生吞了沙土的不适感。
他随秦悯进宫谢恩。
皇帝有要事同户部尚书商量,故而季承宁只立在书房片刻,说了些不辜负圣恩的话就被打发出去,又吩咐了句,“去余庆宫,贵妃想见你。”
“是。”
季承宁领命下去。
余庆宫乃九大宫之一,地位只仅次于皇帝所居的未央宫和一直空置着的,皇后所居的长乐宫。
但,或许是因为季贵妃娘娘喜欢安静,又或许是余庆宫实在太大太大,季承宁每日进入余庆宫,总能感受到股寒意。
混入空气中,挥之不去的寒意。
树影婆娑,细碎的光点洒落在青年官服上。
望舒引季承宁入内。
垂地的帘栊下落,将内室的一切都挡得严严实实。
只隐隐可见一个,失真的、变形的、却仍然能看出高挑清瘦的轮廓。
季承宁先恭恭敬敬地见过礼。
内里示意他免礼,望舒请他坐下。
他却不起来,膝行上前,隔着帘子笑嘻嘻道:“臣有小半年都不能来了,娘娘可得趁着这时候好好看看臣,不若,您上哪去看这么漂亮的小郎君去。”
内里似乎传来一声轻轻的笑。
殿内阴郁的氛围为之一扫而空。
片刻后,一封信笺被从内里递出。
只有四个极端雅的字:不看,不想。
季承宁双手捧着信笺,一眼不眨地盯着上面的字。
从他记事起,他的贵妃姑姑就从未出现过,他所见的,唯有一个模糊的轮廓而已。
他问过陛下缘故,陛下只是叹息。
后来还是常常给他姑姑诊脉的御医说,娘娘身体不好,不能见光,不能吹风,多年前受刺客所伤,声音亦嘶哑嘲哳,娘娘就再不爱说话。
多年来,季承宁所见的,是一碗一碗,由名贵药材熬的汤药。
暗红色的药液,尽数送往余庆宫。
那个模糊的人影动了。
季承宁抬眼。
身影仿佛近在咫尺,不对,就是近在咫尺。
只隔一道厚重华美的帘。
季承宁仰面,下颌似乎能隔着锦缎抵在后者的腿上。
他保持着这个亲昵的、向长辈撒娇的姿势,软着嗓音道:“娘娘若是不想见我,我就走了。”
帘栊动了。
从季承宁清亮的眼眸中,可见隔帘凸起,一只手的形状显露出来。
轻轻落到他发顶。
季承宁顺从地蹭了蹭对方的掌心。
季贵妃的动作顿住,而后,慢慢收回手。
片刻后,一把扇子从内里递出。
季承宁接过扇子。
他并没有打开,因为他感受的到,望舒的视线一直落在他手上,这让他觉得有些不舒服。
内里的侍人好似得到了什么嘱咐,话音平淡地说:“娘娘说,娘娘累了,请世子回去罢。”
季承宁退后半步,朝人影的方向叩首,“是,臣去了,娘娘保重玉体。”
而后,起身而去。
望舒一路送他,也不见他要打开扇子,有些心急道:“世子,不……”
季承宁偏头,“不什么?”
望舒蓦地发现,面前人早就不是她记忆中张扬又没有耐性的少年了,她下意识后退半步,声音发着颤:“奴婢,奴婢无事。”
“你先回去吧,”季承宁一扬下巴,“还有你们几个,”他是说跟着他出来的宫女太监,“不必送我。”
望舒为难道:“世子,这于礼不合。”
“我要去见殿下,难道你们也要跟着吗?”
望舒犹豫几秒,“是,奴婢等推下。”
她扬扬手,那四个太监宫女即随她离开。
季承宁见四下无人,展开扇子。
依旧是端雅的好字,道:慎之。
季承宁若有所思,他阖上扇子,就手系在了腰间。
圆润的玉兔吊坠随着主人步子起伏晃来晃去。
“小宁!”
季承宁未转身,已露出笑脸,“殿下。”
他折身,果然见周彧不知何时立在不远处。
日光下,皇太子殿下白得好似一捧雪。
季承宁忽觉心惊,忙上前,“殿下一个人怎么站在这?您不冷吗?”他顺势扶住周彧,对方的目光一眼不眨地落到他脸上,季承宁空闲的一只手忍不住拂了一把自己的脸,“怎么了?”
“你要出宫?”周彧的声音很轻。
季承宁道:“我正要去找殿下。”
然而这话落入周彧耳中实在太像假话。
“一个月十四天零七个时辰。”他低语。
季承宁没听清,“什么?”
周彧却不再说了。
季承宁那么久不曾入宫,今日好不容易来了,可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愿意,急着要出宫。
他垂头,那显然与季承宁身份不符的小兔子吊坠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太子殿下心肺里细细密密的,针扎一般的火气倏地扬起,他微微笑,“你的眼里哪还有孤?你整日都和谁在一起?轻吕卫内忠心耿耿的属下,朝中对你不乏欣赏的朝臣,哦,还有你家里形影不离的表妹,”不知为何,提到这话时,周彧似乎咬了下牙,“呵,只恨他们不能嫁给你,但日日朝夕相对,也可聊慰相思。”
季承宁不期乍见周彧,对方竟阴阳怪气地说了这么一通话。
刚升起的欣喜被淹没了大半,季承宁强压性子,“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周彧反问,“难道孤说得不对?”
季承宁只觉荒唐。
“殿下!”忽起一声急切的叫喊。
季承宁猛地转头,几个东宫护卫如见神明,大步朝他们跑来了。
季承宁猜出他又偷偷出门,恼他不在意自己身体,又气他非比寻常的态度。
“殿下不愿意见臣,”季承宁利落地见了个礼,声音也冷淡下去,“臣出宫便是了,反正臣也要离京,殿下至少有半年清净日子可过。”
见东宫侍卫都来了,他才转身而去。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
周彧身体陡地僵住。
他一把甩开护卫要扶住他的手。
季承宁只觉袖子发重,他偏头,先看见了一只苍白削刻的手,发着颤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一滴暗色洇在袖上。
季承宁一愣,忙扶住周彧,“殿下?”
周彧声音异常沙哑,长睫一抖,隐隐有水色滚落,“孤说错了话,小宁,你不要不理孤,我只是,只是……”
季承宁抬眼,那四个如坐针毡的东宫侍卫忙往后退了数十丈。
“我只是恨,”太子再低柔清弱不过的声音遽然转冷,“我恨连周琰都能和你共事,我却不行,我恨上天不怜,”他抬眼,望向季承宁,“小宁。”
季承宁不想周彧竟是为了这个缘故生气,一时疼惜又好笑,忙安抚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哪怕是个铁打的,身为东宫,陛下也不会派您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周彧反问:“那就能派你去吗?”
尖刻的情绪被包裹在温婉哀怨的话音中,周彧庆幸季承宁没听出异样。
季承宁张了张嘴,正要张口。
太子殿下却忽地挣脱了他的手,长臂一拦,一手环住了他腰,一手却扣住了他的脖颈。
苦涩的药香瞬间弥漫了整个鼻腔。
季承宁怔然,下意识动了下,脖颈间嶙峋冷硬的手指却用力,将他牢牢锁住。
只有在此刻,季承宁才忽地意识到,对方至高无上的身份,也因为这层身份所养成的,不容置喙的性情。
他不喜欢这种被禁锢的感觉。
可周彧明明抱住了他,十指却在轻轻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