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至于动手——谢泓衣伸手,端端正正地捏了个褶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府里的影傀儡也沾上了城里的习气,年关时凑在一处要吃娇耳,哪怕百来号人凑不出一幅热腾腾的肠胃。
  擅使刀的剁馅儿,擅埋人的碾药,阊阖眼明手快地捏娇耳,大着胆子找谢泓衣封个彩头,能令满府的影傀儡欢呼起来。
  这都是背地里闹出来的,今年阊阖竟将人带到寝殿门外来了,一个个目光灼灼地,在望见他袖底下手腕时,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
  护卫长被同僚们刀似的目光顶着背,到头来却岔开去,只憋出一段话来:“殿下,这一会的大风雪来得急,天地色变,已将白云河谷外头都铲了一遍,威势之甚前所未见,岁尽时便会波及影游城了。许多散修正连夜往这儿逃命,将城外的灵草都掘食一空,等大雪封城时,怕有粮尽的危险。”
  谢泓衣道:“护城大阵呢?”
  “已在昼夜不息地加固。”
  谢泓衣嗯了一声,道:“禁风雪,不禁生人。”
  阊阖原本是无话找话,这会儿却是一惊:“城主怎的放人进来?”
  谢泓衣将捏好的娇耳轻轻放回玉盘里,眉目间却无端泛起一股幽冷的邪气:“时候到了。难得一场大风雪,天垂长鞭,鸟兽失群,也不过如此。灯影法会前,来者不拒。”
  阊阖道:“明白。”
  谢泓衣道:“明日开城禁,城里的修者随我外出雪猎,猎得鸟兽一律窖藏,你守城。”
  “是,我这就去布置。”
  说话间,谢泓衣已为盘中娇耳挨个儿捏好了褶子,手法极其郑重,影子却忍不住摸了一个,团团地抛玩,和自己的耳朵比了一比。
  阊阖终于抵不住同僚暗潮涌动的催促,磕磕巴巴道:“还有一事。惠风巡街时,替城主,带回了两个,两个面首。”
  第91章 染药温
  哐当!
  武卫甲惊问:“什么声音?”
  武卫乙:“不好,护卫长带的醋坛子倒了!”
  阊阖腿边还放了个醋坛子。
  一只脚从殿门里冲出来,将它踢了个粉碎,一股子陈年酸味冲天而起。
  单烽抢出门边,随手披了件衣服,道:“谁?”
  武士们识趣,哗地一声分开,露出一道玉树临风的身影。
  只见其人一袭白袍,端的是身形潇洒,腰背颀长,如梅瓶中湛湛然一枝雪柳。眉峰天生地上扬,顾盼神飞,朗亮中却暗蓄着一段公狐狸般的风骚,全不负小白脸三个字。
  单烽道:“我就知道是你。”
  楚鸾回道:“冤枉!”
  他将身一闪,露出背后的少年。
  少年一身半旧的劲装,已有了小豹子似的结实身形。双目惊恐圆睁,鼻梁高峻,更有一番青涩的俊朗。
  单烽简直难以置信:“小孩儿也来?”
  楼飞光虽不明所以,却反应奇快地一蹲身,双手抱头:“师叔祖,也不是我!”
  他身后的百里舒灵:“……”
  单烽濒临狂暴的神智终于被扯回一线,狞笑道:“这我知道,女孩子总不能当面首吧?”
  百里舒灵身侧的百里漱霎时间脸色煞白,和妹妹紧紧拉着彼此的手,恨不能变作一对并蒂莲,钻进单烽看不见的泥底里。
  单烽看了三遍,掰了两回指头,仿佛终于认清了眼前的事实:“一个,两个,两个,一个……难道……谢泓衣你!”
  他五内俱焚,伤口都差点儿生生地崩裂了。谢泓衣单手抓住他衣带,驯服烈马般,在手腕上一圈圈地缠紧了。
  力道不重,这期间单烽有无数次挣脱的机会,奈何脊椎骨一阵一阵地发麻,七寸都被捏住了,被生生地扯回了身边。
  余光里蓝衣莹莹,单烽喉结滚动,恨不能把人抱回寝殿,好好逼问个究竟,但一瞥见谢泓衣那冰冷雪亮的目光,便噌的一声,什么火气都灭尽了。
  “单……单前辈,快过年了,我们是来送面首的。”
  百里舒灵慌慌张张道,将抱在怀里的面首一举。
  一只白面捏的小猪脑袋,嘴里还塞了枚灵果,向谢泓衣眯着眼睛微笑。她哥怀里也抱了一只,压扁了,鼻歪眼斜,好不怨恨地瞪着单烽。
  单烽盯着,确信猪嘴里藏不了小白脸儿,才挤出点和气神色,道:“怎么起这种鬼名字?”
  百里舒灵道:“这些日子街上的孩子人手一个,都爱拿雪捏着玩。我们就拿许多温补身子的灵草,照样子捏了些面猪头,吃起来又香又糯。惠风巡卫长说,说府里正在做娇耳,好去凑个热闹,只是面猪头这名字不好,便……便叫面首。”
  她目光闪闪,一番话竟磕巴了数次。
  谢泓衣向她轻轻地点一点头。
  单烽接了面首,掂了掂,看那只破了相的丑猪也顺眼起来:“城主允了,夜里一道来吃。”
  阊阖面色凝重,越众而出:“还有一事。”
  楚鸾回被两个武卫提溜着肩膀,沦为证供:“对不住了,单兄。”
  阊阖道:“楚药师,他行动如此迅捷,得的是什么不治之症?“
  楚鸾回道:“单兄他得了……风寒。”
  黑甲武士一片哗然。风寒?敢拿肉身钻冰海的家伙,哪来的脸得风寒?
  阊阖道:“时日无多?”
  “城里寒衣寒食,汤药也冷,怎好得了?”
  阊阖一字一顿道:“着实棘手?”
  楚鸾回无辜道:“单兄动辄昏睡,针扎不进,还嫌药冷,不棘手么?”
  阊阖呆住,辩驳不出半句。身后的黑甲武士却义愤填膺,齐齐拱手道:“请城主明鉴!”
  单烽虚弱起来,轻轻咳嗽两声。
  有人叫道:“城主你看他!”
  阊阖道:“单道友,你用这般手段,有何益处?”
  单烽道:“唉,你们当真要听?”
  武士怒目而视。
  单烽道:“他知道啊。”
  他在一片寂静中,环视四周,难得腼腆地笑了笑,生怕人听不清似的:“药都是他亲手煨的,两手捧着,抱在怀里——”
  他话音未落,已被影子揪着衣带抛了回去。
  侧殿大门砰地合拢了。
  单烽栽在榻上无所顾忌地笑了一阵,二十年来积郁都被一扫而空了,直到背后伤口阵阵抽痛才停下。
  谢泓衣的气息,极淡,像是冰雪底下的春溪,一线又一线,潺潺地汇到那只冰绡枕上。
  单烽眼睑一跳,将它攫到了怀中,用力揉了一顿。
  这几天,他清醒的时间很短,却飘飘然,做梦似的。
  有药碗凑过来,他张嘴就喝。温的。顺势把人扯倒在榻上。
  他仗着病,闹得没了分寸,犼相也按不住了,被影子勒着脖子才停手。
  睡着谢泓衣的寝殿,喝着谢泓衣亲手煨的药,眼睛一睁就能看到心上人,夫复何求?就是冻死在冰海里,他也认了!
  直到某次一翻身,对上被角里窝藏的一排药罐子。藏得很深,还掖了被角,一个个鸟窝似的。
  药汤都被他体温烧开了,影子端了一只药碗,极不情愿去舀,谢泓衣冷眼旁观,纤长十指笼在袖中。
  单烽猛地睁开眼:“你用我煨的药罐子?”
  谢泓衣完全没有被抓现行的自觉,目中掠过一缕淡淡的疑惑:“你很烫。”
  ——你很烫……你很烫……你很烫!
  单烽倒吸一口冷气,又栽回了榻上。
  昏睡中,他耳中总萦绕着这句话,却是不一般的声调,不一般的情态,甚至还有被逼到了极限,颤抖着泄出来的。
  他在梦里反反复复地拷问谢泓衣,烫到你了么?是谁在烫你?烫到哪儿了?
  这会儿殿门一关,单烽再也忍不住了。
  他抓着冰绡枕,手臂上青筋迸起,又用双唇去磨蹭枕角,还不敢用力,犬齿的痕迹一旦留下,这枕头非得被谢泓衣丢了不可。
  为什么要忍?我在忍什么?
  当时对薛云的奚落报应回了他身上。
  梦里都是残暴而迷乱的景象,施加在谢泓衣身上的暴行,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怖。可醒来时,却总将人锁在怀中,有一日甚至抵在了谢泓衣大腿上。
  谢泓衣动了真格,差点没把他劈成两半。而真正击退他的,却是那双眼睛里的东西——愤怒、厌恶、还有一丝藏得极深的恐惧。
  为什么会这样?就这么讨厌我?难道这些日子以来他得寸进尺的亲近,都是谢泓衣强忍着的?
  那当真是一盆冷水迎头泼落,他还病着,差点被来自意中人的打击给劈碎了。
  忍之一字,简直灭绝人性,悖逆天理。
  砰!犼尾凭空冒了出来,抽在梁柱上,心烦意乱地绕了十来匝。
  脊背还是剧痛,剥鳞的后果,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
  他好像开始长身体了。
  当年为了转作体修,他以人身入阵,强行打断犼群的传承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