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谢泓衣心道,又来了。
  这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跟当年如出一辙。
  昔年单烽没少拿守夜当幌子,人虽沉默地守在殿外,却偷偷拨得琉璃灯火腾跃不止,令他梦中皆是红鲤逐流,时而扑在颊上,时而扑在枕间,平添许多烦恼。但如今时过境迁。
  谢泓衣道:“扰人清梦。”
  单烽磨了磨牙关,蹦出几个字来:“可我害怕。”
  这话说出来,足可令全羲和弟子感到脊背发寒,胃里翻江倒海,记不清“怕” 字怎么写。
  单烽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坦荡无耻道:“我怕黑。你屋里亮着灯,我就安心了。”
  谢泓衣并不搭理,披衣而坐,影子簌簌地翻书。
  “乱弹琴,”他屈指叩了叩影子,轻轻斥道,“乱翻书。”
  影子倏地从灯下掠走了。
  “不是挺好听么?”单烽道,“你别敲它,该不听使唤了。若不是它,我也听不懂殿下的心音——来,影子,到我这儿来。”
  “回来。”
  谢泓衣眉峰疾挑,在桌上笃地一叩,影子已如薄衣般拢回身周,单烽引诱未成,更加目光灼灼地透过窗框,望着灯晕深处,那一幅凝而不动的剪影。
  这画面美则美矣,单烽心中却陡然掠过一阵阴冷的熟悉感,有什么触目惊心的颜色正在记忆深处浮现,丹漆油彩……
  到底是什么时候,他也曾见过这样的景象?
  谢泓衣恰恰抬手去触影子,纤长五指一晃而过。
  单烽脑中蓦地闪过一道雪亮的灵光,脱口道:“指上香花……天女!”
  谢泓衣被这两个字刺中了,霍然抬首,按在案上的五指更因一瞬间的失控而微微发白。
  “你说什么?”
  单烽道:“是供香天女夜游图!难怪我不曾见过你,原来是那幅画,你就在画中!我一直在看的便是你?”
  天火长春宫……
  他在那个地方停留了三日。不止一次在天女夜游图前驻足。
  他和谢泓衣会有今日,就是那一根拔不出的透骨钉,腐蚀了一大片皮肉。
  但他至少可以和谢泓衣一起痛,拼尽全力恨其所恨。
  但现在,这一点微妙的感应,冷不丁告诉他,他竟然曾眼睁睁看着那一切的发生?静观壁画的那些天,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单烽面上暴起一片狰狞之色:“谢霓,那时候……你看到我了吗?你在叫我?”
  他心中大乱,仿佛触及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情,仅仅是黑暗中的一个轮廓,就让他忍不住地发抖,怕自己会彻底发狂。
  仿佛障目行于火海中,一阵阵赤浪迫近眉睫,随时都会一脚踏空,死无葬身之地,他却什么也看不清!
  谢泓衣沉默片刻,道:“不该由我问你吗?”
  短短几个字,就让单烽如遭雷击,胸肋间迸出一股血气。
  “你在叫我,可我却是个聋子,是么?”
  谢泓衣道:“我情愿你看不见。事后回想,于事无补,忘了吧。”
  “是我来迟了,但凡我能早一日毁去壁画,你又怎么会受他们折磨!”
  谢泓衣却不懂他突如其来的悔痛。
  “来迟?”他道,“你来之前,我已在画中待了很多年。单烽,你不是来迟,是从未来过。”
  那语气颇为平淡,听不出憎恶之意,单烽的心跳却急停了一拍。
  长留誓所抹去的不光是他的记忆,更是他溯洄往事靠近谢霓的唯一机会。
  在最晦暗的时刻,他没能抓住谢霓的手,再回首时,竟只有二十年来茫茫逝水,亦幻亦真眼前人。
  一口无处发泄的浊气轰地撞在胸腔里,胸肋咯咯地暴绽,每一寸空气中都仿佛蛰伏着看不见的敌人,斩不断,望不穿,横刀四顾皆茫然。
  ——为什么?凭什么?若是我背誓,为什么要报应在谢霓身上?烽火台化为飞灰,天火长春宫早已夷平,此生此世,我还有触及他的机会么?
  单烽低声道:“谢霓,开门。”
  谢泓衣并不作答。有一瞬间单烽甚至恨透了眼前这扇门,以及任何横隔在彼此之间的东西,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一道帐缦,一缕轻纱,甚至是那些横冲直撞的风,都该被一刀斩碎!
  他常年以雪凝珠压制自己心中的戾气,因此对失控前的预兆极其熟悉。
  在谢泓衣的沉默中,他听到自己脏腑深处燃烧的声音,却毫无嚼食雪凝珠的打算,自虐一般放纵它在四肢百骸中喷发,手背上的筋脉一根接一根,急促搏动着。
  天火长春宫……
  供香天女夜游图。
  最可怕的念头终于从血红的识海里迸了出来。
  那个鬼地方,是养了炉鼎的!
  他撞见过几个仓皇的女修,披着绫罗,却戴着脚镣,面目都忘了,只记得鬓边插着硕大如酒盏的香花,鲜红糜烂。
  单烽在错身时,听到有女修绝望的抽泣:“怎么办……姐姐死得好惨,只被采补了一回,丹田就被活活烧成了焦炭……火灵根……他们根本就不是人!今晚掌事就要找我了,我不想死!”
  花影摇摇,恍惚间,和壁画上的香花渐渐重合。
  单烽眼珠里沁出了一大片血丝,连牙关都在细细地打颤,仿佛一松劲,就会被冷箭射穿喉咙。
  谢霓?
  炉鼎?
  这两个词,光是摆在一处,就是他不敢想象的侮辱,就是把整座天火长春宫挖出来挫骨扬灰烧个八百次,都难以泄尽心头恨!
  “你是不是……”单烽才挤出几个字,就用力抹了一把脸颊。
  冷静。
  火灵根的炉鼎,承受着最残酷暴烈的真火,往往数月就会暴亡。羲和舫对此深恶痛绝,舫主一度亲自下令禁绝。
  天火长春宫能有的,只可能是最末等的采补功法,炉鼎连数日都撑不过,采补上一两回,就死了。以谢泓衣的体质,更经受不住。
  可谢泓衣经脉丹田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炼影术从何而来?
  好像冲破壁画的那一刻,现世的就是血淋淋的妖魔了。
  无数念头彼此拉锯,臆测无凭,谢泓衣绝不会对他说老实话。
  他的语调却在极力压制下,显出并不真切的柔和来。
  “谢霓,再见不到你,我就会——”
  谢泓衣捕捉到了威胁感,道:“你就如何?”
  单烽隐忍的同时,他又何曾不在忍受?
  他对单烽尚有几分纵容,也无非因为,对方并不像彻头彻尾的火灵根那样蛮暴,还是曾经的面容。
  可一旦单烽的身影和那些人重合,汇入长春宫外赤红色的兽群,他便无需顾忌了。
  胁迫的话语,他在十年前听够了。
  那些人试图从他身上榨取出更多的战栗,更恶心的本能反应,更顺服的交缠,甚至想看他笑起来的样子。
  图谋未遂时,恼羞成怒的神态,他最清楚不过。
  射虎猎豹是他剧痛后的本能,又怎么容忍卧榻边有野性难驯的东西?再轻轻地——推上一把。
  “我就在这里,”谢泓衣道,甚至带着居高临下的逼迫之意,“你想做什么?”
  急促的喘息。
  单烽一掌用力按在脸孔上,忽而清醒了一点,他的渴求远非看一眼那样简单,甚至连他自己都颇觉恐怖,偏偏口中的糖浆在这一瞬间裹着舌头,转了个不着边际的弯。
  单烽喝道:“我就一头撞死在你门口!”
  话一出口,他猛地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扼住了自己的喉口。
  这见了鬼的口蜜腹剑草,谢泓衣好不容易有了松动的意思,却来了这么痴男怨女的一出。撞死?怎么不说吊死?
  谁知话音落处,殿门竟轰然洞开,谢泓衣坐在帷帐深处,双目湛寒,虹影余晖,虽怒极反笑,却并无意想中被惊扰后的杀意。那指尖凌空一勾,扯着单烽冲入帐中:“你倒是出息了。”
  第72章 昨日赤霞今云散
  单烽喉结剧颤,却伸出一手,轻轻承托住了谢泓衣的右手。
  从任何角度来看,这都是一只令人挑不出瑕疵的手。
  冷素、匀净,指骨细长,以一种秀直的走势延伸,最终收束在手背上,衬得手腕更窄薄。每一寸线条都像是玉浸寒水,带着某种拒人千里的锋芒。
  也确实如此。惨死在这只手里的人早已数不过来,翻掌之间,化作血糜。
  谢泓衣分明是极爱洁净的人,却总是踉踉跄跄地走在云陲,随时会摔进泥潭。
  单烽有时仰首看他,既想他垂怜,又怕他崩碎成千万片。
  炼魂珠中的那一幕,悄然掠过脑海。
  这只手也曾有过白骨支离,血肉模糊的时候。焉知这一片无暇璧玉之下,还有多少裂痕?
  单烽压制住攥紧的冲动,只是带着安抚的力度,摩挲着记忆中的那些伤口。
  “疼不疼?”
  谢泓衣皱眉。
  单烽舌尖又一甜,福至心灵:“刚刚用琴弦抽我的时候,疼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