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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茶伯不肯出茶棚,对泡茶水的要求却极是刁钻,得到顺风东街引泉巷的一眼千年玉髓泉里去取。
  那泉水冻得坚实无比,得拿刨子刮下来。
  这也就罢了,泉水九九八十一层,老头子能认出每一层的口味!
  多凿或少凿了哪一层,或者茶钵稍有颠簸,折损了几分风味,都会被一口啐在地上。
  再跑,再来。
  常言道,王婶儿的鸡,逮断腰;茶伯的茶,跑断腿。
  姓单的一看就是连茶汤浓淡都尝不出来的主儿,还想回来?
  单烽道:“你要取水,却过不去。懂了,扶你过马路是吧?”
  惠风意识到什么,双目圆睁。
  说时迟,那时快,眼前的体修已一把抓过老头子,将人拔出了茶棚。
  惠风:“我操!”
  茶伯刚被揪出茶棚,小茶棚便绷直了竹竿,拼命把他往回扯。
  放眼整座影游城,哪个正常人会把茶伯抓出去?是跑腿又不是遛人!
  “放手!”惠风回过神,追着喊道,“茶伯是风灵根的茶博士,和茶棚立了契的,不泡出仙茶十三品就半步不出茶棚!”
  话音刚落,茶棚就被一股可怕的怪力生生扯到了对街。
  小茶棚扎在地上吱吱滑行,可怜老爷子满头白发跟蒲棒似的炸翻过来,又被他一把按住了。
  “好险,别把茶壶盖儿吹飞了。”单烽不无体贴道。
  他穿街过巷直奔引泉巷,把老爷子往井边一戳。
  “到了,不用谢我。”
  茶伯仰头瞪着他,弓着背,颤颤巍巍地竖起一根中指。
  单烽捡了井边一把天工凿递给他:“不谢,要喝什么,自个儿凿啊。”
  茶伯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单烽:“你喝不喝?不喝我扛你回去。”
  他自知身形颇有压迫感,还微微俯身,在和善的一笑中,迎头笼罩在老爷子身上。
  惠风冲入巷中,正撞见这黑云压城的一幕。单烽曲肘抵着墙,鸣冤录晾在肘上,就这么肆无忌惮地一指头抹下去。
  惠风怒喝道:“住手啊,威逼利诱不能算。”
  “谁威逼利诱了?”单烽莫名其妙道,当着他的面,把跳得最高的猩红冤字抹去了,又拿下巴朝井沿点了点,“我逼他了?”
  井边传来一连串小鸡啄米般的叮叮声。
  只见九旬老汉两肩耸动,抡着小凿子,冰茶屑喷薄而出。惠风替他那老骨头捏了把汗,刚要帮忙,老头子便一把捏住凿子,面露警惕。
  “茶伯,是我!常替你帮忙的。”
  茶伯:“哼!”
  单烽头也不抬道:“看见没,老爷子乐呵着呢,棚里待久了骨头痒。嘶,手劲真大。”
  他略一活动被茶伯抓过的右肩,等了一会儿,眼看冰屑堆积成小山,道:“都一桶了,挖够没?我扛你回去?”
  茶伯:“哼!”
  “两个时辰后,我来搬你。”单烽道,提步就走,又回头看惠风一眼,“解决了,下一个,走啊。”
  惠风见多了新来巡街的年轻人,个顶个的愁眉苦脸,此刻见他如鱼得水,心中咯噔一声,竟生出不妙的预感来。
  这家伙什么来路,怎么天生像吃这碗饭的?
  惠风道:“端茶送水都是小事,做巡街卫,最要紧的是眼里有活,得先一步……”
  他话音未落,单烽已面色微沉,盯着鸣冤录,道:“顺风东街驰道,聚众鸣冤——有牙人卖痴呆小儿?”
  这人大步流星直冲顺风东街而去,那架势比他还熟门熟路。
  眼里这么有活?
  可别是想一路升官,闯进府里当差!
  惠风想到自己百般艰辛的晋升之路,心里油然涌出一阵危机,不由试探道:“你倒是乐在其中?”
  单烽莫名道:“他的地方,不该看着?”
  他寻路的本事绝佳,脚步不停,一阵风似的刮过去了。
  顺风东街多是凡人开设的吃食铺子,是影游城里人气最旺的地方,二人刚走到驰道上,便能望见路边人头攒动,围着一处摊子,显然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
  “……牙人可恨……这几个小孩儿头插草标,好生可怜……”
  “说不定是卖儿鬻女……”
  “呸,影游城里会找不到生路?再不济便去赊,犯得着卖自家骨肉?”
  “这小孩儿都痴了,一定是被牙人药倒了骗来卖!走,我们去把他揪出来!”
  传言的中心,几个四五岁的小儿蹲在竹篓里,头插草标,面前拿小牌子歪歪扭扭写着几灵铢。
  “城里竟出了牙人,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惠风大怒道,“是簪花人那一伙浪荡子,还是采珠人,你去——算了,牵涉太广,这得由我出马。”
  已有看客瞥见他,低呼一声“巡街卫来了”,自发向两边避让,惠风刚义愤填膺地踏出几步,单烽的身影已抢先掠入,双臂一伸,从两只竹篓里各提起一个小童。
  痴呆小儿吮着手指,只看他一眼,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惠风嘶了一声,道:“轻点儿!这孩子头上还插着草标,多可怜,先问问来历……”
  单烽盯那风中晃动的草标一瞬,一低头咬下来,嚼了嚼,眉头紧皱:“呸,鱼腥草。”
  另一个女童怯怯道:“这个要卖……十灵铢。”
  “让楚鸾回结账,我带路不用报酬么?还有,把草药揪下来再卖,下回再放你们乱跑,我把他按牙人抓起来。你……我有印象,你是茯苓?”
  茯苓泪如泉涌:“不关师兄的事,是我们趁他收拾新药铺跑出来的……呜呜呜呜,我头顶是茉莉,凶哥哥,你要吃就吃我的,别抓师兄!”
  单烽当即露出牙酸的神情,侧过头躲过她的哭声,道:“那一个呢?怎么没见过?”
  第三个小童战战兢兢趴在药篓里。
  茯苓抹着泪道:“他是真跑丢了的,跟着我们。”
  单烽向众人挥挥手道:“散了吧,药人宗的,出来卖药。下次碰见,带去顺风东街药行巷,楚药师给一株灵药。”
  他提着两个,背后跟着一个,扬长而去,背影好不威风。
  那头惠风心头的怒火翻到一半,还没发作呢,事情就算结了。
  单烽龙骧虎步,一转头把他甩开了半里,倒是反客为主了。
  顺风东街多是民巷,拥挤得很。
  载货的车子披着厚重的避雪毡,一卧就是半条道。店铺幌子半高不低地支着,翻飞不定。
  单烽看着路边吃食,渐渐出神,被那幌子接连抡了十多下肩膀,硬是头也不回,手里的两个小孩儿却被抽了个晕头转向,茯苓半泡眼泪撇到腮边时,单烽的脚步终于一顿。
  “雪泡豆水、冰镇紫苏蜂蜜膏……这些甜食也就罢了,猪肚汤用冷水泡也勉强能忍,可你们——”单烽道,“这可是包子,热乎乎的包子!”
  蒸笼在他面前被一把揭开,冰雾腾腾,一片浑实的坚冰上,整整齐齐地码着十来只包子,连褶子都立得笔挺。
  火灵根都爱吃热气腾腾的东西,这玩意儿……看起来就折寿!
  邪门了。
  让他吃这玩意儿。还不如往谢泓衣身上啃两口。
  横竖都是冰雕玉塑,冻得人舌头发麻。
  谢泓衣也吃这个?
  店家迎着他难以言喻的目光,立刻来了精神:“新鲜出炉的包子,都是上好的雪饲牛羊肉!”
  单烽道:“……别出炉了,音容宛在。”
  惠风道:“包伯,还没收摊呢?”
  “就快了,”包伯爽朗一笑,“巡卫长,行行好,替我包圆了?”
  惠风道:“你们家的包子,平日可抢不着。”
  包伯凑过来:“瞒不过您,只留了这一屉,蒙您照拂多日,夜巡时好垫垫肚子!”
  惠风大为感动,向单烽得意道:“多少人抢不到这家的包子,为什么独独留给我?”
  “因为像。”
  惠风欣慰道:“对喽,兴象之说,托物言志——”
  单烽道:“你看这些包子,要是穿上黑甲,站得比你还挺。”
  咔嚓一声。惠风一把掰开了,冰壳碎裂,包子还是松软的,里头浸饱了卤汁的鲜嫩羊肉流涌出来,更是咸香扑鼻。
  这下倒不硌牙了。
  单烽只觉猝然一个大包子冲到眼前,香得如怪物一般,让他说不出的反胃。
  惠风越过单烽,把包子塞进小孩手里,一行人接着向药行巷行去。
  单烽一扭头,见茯苓吃得两腮鼓起,头顶茉莉都开出花来,忽地笑了一声:“但还挺热闹的,这儿一直都这样?”
  “怎么会?听说最早的时候,只有一座城主府。”惠风兴致勃勃道,“后来冒出些宅子来,你知道的,宅子离不得人气,没人住,就要被大雪压塌了。还是几个逃难的凡人壮着胆子钻进去,见城主既不搭理,也不驱赶,就顺势扎了根了,渐渐地越聚越多,竟成了如今这样子,可不得管上一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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