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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他也因而看清了,影子身上那些微光到底从何而来。
  那是尚且完好的苍白皮肤。手足关节处,甚至可见森然的白骨。它们光寒、皎洁,却被吞没在由血肉化作的影子里,缓慢地消融,更如白瓷菩萨像陷在交缠的群蛇中,在令人晕眩作呕之余,更横生冲天邪意。
  正是在由单烽亲手造就的废墟中,莲台滴血,尸陀林主夜来。
  腥风汹涌,却裹挟着一缕凛冽的奇香。
  仿佛常年沐浴在香花的供奉下,依旧不改肃杀。
  好恐怖的杀气,有如实质的怨恨和恶意!
  短短一瞬间,白猪便吓得两眼翻白,差点儿没尿出来。视线好不容易重新凝聚,所见的依旧是那一道影子。
  影子与他擦肩而过,踏行在废墟上,吴带当风,周身血雨瓢泼,轮廓却凝实了几分。显然在这十余步里,又不知多少人横死在他衣袂之下。
  这样的恶鬼……居然放过了他?
  但他旋即意识到,影子调转方向,绝非一念之慈。它飘飘悠悠,如鬼魅一般,却始终追随着那一道背负长刀的身影,凡是挡在其间的一切,皆被抹去。
  亦步亦趋。
  一条由尸山血海铺成的血路。
  横行杀戮的同时,影子的速度越来越快,近乎于奔跑,终于在单烽踏出天火长春宫的一瞬间,伸出一手,触及了他的脊背。
  那一只手上萦绕着如雾的血雨,足可令任何幸存者胆寒至今,却轻柔地扑向单烽的影子,如筋疲力竭的婴孩一般,静静蜷缩在他脚下。
  任谁都看得出来,这魔物对单烽极为信任。
  留影中的单烽不知察觉了什么,以手背在颊侧一抹,只沾染了一点淡淡的血色,如此磅礴杀意,偏偏对他吹面不寒。
  那被深埋在记忆中的奇异触感,却在目睹这一幕的瞬间,鲜明地复苏了。
  在当时,他只当那是斜吹而来的血雨,殊不知那是影子对他的第一次探寻。
  难道谢泓衣一直在天火长春宫里?
  单烽在天火长春宫兜留那三日,不耐烦其中的靡靡之气,把整座宫舍转了个遍。
  九重烽火台……羲和均天鼓……弟子演火殿……仿长留而成的十二曲玲珑玉回廊……
  如此穷奢极欲,还比不过那一组横贯数座宫舍的供香天女夜游图。
  众多袅娜身影,捧着香花夜行,或坐或卧,细数下去,能有数十人之众。有专门的宫人,每日以清油涂抹,修补描摹,那衣裳上的褶皱都呼之欲出了。
  单烽无事就在它跟前躲清净,只觉天女衣间幽幽的香气,都洒到自己身上来了。
  倒不是他突然知情识趣起来,只是心弦莫名一动。
  即便如此,天火长春宫里诸多脸孔他都认遍了,却从没有见过谢泓衣。
  那简直是像从地底而来的一缕幽魂,除却刻骨凄凉的怨恨之外,寻不到半点来处,只凭着满腔执念跋涉。
  而这也就意味着,谢泓衣伴随着他,进入白塔湖祭坛深处,最终又在怨春凋缠绵的曲调中醒来。
  是他亲自把影子带进去的。
  甚至……
  面如素瓷……手足白骨……半人半影……无不昭示着谢泓衣当时的炼影术尚未大成,这才在天火长春宫留下了活口。
  正是白塔湖长达百日的休养,让他得将炼影术修习至化境,也让羲和众人在血战力竭,最无防备的一瞬间,迎来那一场血肉泡影。
  白塔湖相遇,根本不是今日之前因,而是在更久远的往昔种下的苦果!
  又来了。每次离影子更进一步,都没有半点儿剥开谜团的痛快,好像他身体深处的某一部分,始终随着谢泓衣的执念而燃烧。
  太痛苦了。明明五脏六腑都被推向了爆裂的边缘,却发不出半点儿声音,更不足为外人道。
  正因如此,来自同僚的眼神可说不上友善。
  金多宝古怪道:“单烽,旧相识啊。”
  单烽道:“或许吧。”
  就这么三个字,令金多宝颊边紧锁的肌肉突地一跳,仿佛石闸终于被巨浪冲开。
  “单烽夜,你竟还有脸说!
  “当初死守在祭坛外的,只有你那些烽夜刀吗?你闯祭坛的时候,是谁在打头阵?
  “那可都是我的徒弟啊,他们一直死撑着,为了结阵,丹鼎都被烧空了几回。你看到过他们七窍流血的样子吗?
  “他们看到你出来,才泄下那一口气,把你当成了救星,结果呢,等到的是什么?!”
  “抱歉,二师兄。”单烽低声道,右手如有感应,掠过一串麻木刺骨的寒意。
  金多宝扑向小还神镜,五指更因竭力想攥住什么,爆发出可怖的骨节错位声。
  “别他妈的道歉!单烽,你说啊,你用这只手,带给了他们什么?
  “现在你却告诉我,那道影子就是你带进去的?别扯那些受制于人的鬼话,它多听你的话啊,它怎么就——不听你的话了?”
  “他不是听我的话。”单烽道,“我只是……恰好挡在他的路上。”
  到了这时候,他的声音反而因为极度的冷静,透出了残酷的意味。
  “燕台尊,”单烽道,转头望向燕烬亭,“不用再告诉我真假,我自会有了断。只是再帮我一个忙。”
  燕烬亭道:“别激金少阳。”
  单烽道:“把他的名字,从小还神镜上抹掉,他不是雪练。也别插手此事。”
  “单烽夜,你还想护着他?”金多宝咆哮道,五指一张,放出一道金红色光华。
  单烽便如遭重击,轰地半跪于地,整个人都被光芒浸透了,脊背上的肌肉因而翻涌如雷。
  他颈骨上一直穿着一枚厚达半寸的金环,那是出干将湖后,仍未解除的刑具。
  祝融赤弩锁!
  此锁专为舫内高位叛徒而设,一旦发作起来,痛彻神魂。要是各峰首座同时操控,便能将他车裂于当场。
  “你们……不论是谁……若擅用……小还神镜去找他……只能是死路一条,”单烽咬牙,断断续续道,“至于我……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金多宝双目赤红,不断催动金环,颊上却汗如泉涌,仿佛也在以身受刑:“抓他?怕是你一脱身,就要寻那影子双宿双飞去!”
  “够了。”燕烬亭道,一把抓住金多宝右手。
  金多宝怒目向他:“燕烬亭,又是你。要不是你力保他,他还能逍遥到今日?”
  燕烬亭道:“你杀不了他。会留着他,也是因为他的右手。”
  单烽面孔痉挛,此刻也不由抬目。
  “当年我尚未修成狴犴法相,所以你们不肯尽信。”燕烬亭道,法相投落深重而无常的乱影,“他的右手经脉俱断,骨节寸寸碎裂,是要在受控于人的一瞬间以此自绝,只是于事无补。这同样也是舫主的意思。枉死当日者,不必再多一个。”
  他话音徐徐,却有金铁之坚,五指微微加重力道,金多宝的右掌便一颤。
  “更何况,二师伯,当日各峰首座齐聚,不忍行刑的,也有你。”燕烬亭道,“既无杀心,不必伤人自伤。”
  金多宝脸孔抽动,突然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他何曾对得起舫主,怎么偏偏他娘的是我的师弟!今日放他,来日又不知有谁死在他手里!”
  单烽视线都被热汗浸湿,看他如此,心里也是一痛。
  多年来的师兄弟情谊,怎么可能是假的?
  他孤星降世,原本这辈子都不会有亲眷的缘分,是老舫主看重他的天分,收留了他。少时最意气风发的时候,都是在羲和舫度过的。
  是插科打诨,是试刀论剑,是并肩而战。
  是羲和境霞光漫天,师兄弟们真火交辉,在火神悲日曲中开炉煅剑;是无数个夜里在铁舟中讲经,众人或坐或卧,分神的,被踹下舟去,溅起半湖的火星;更是雪害以后,一次次恶战时,同门的炭影和飞灰。
  金多宝几欲杀他而后快,却终究不忍,他看在眼里。很多人怀疑他图谋舫主之位,燕烬亭力排众议,危难时守住羲和门户,他亦不能忘。甚至因他而受重创的舫主师兄,也在短暂的清醒中,下令将他放出干将湖。
  火灵根虽脾气急躁,暴烈如火,这其中的情义却是煅烧出的真金。
  深恩负尽……
  情何以堪?
  可和谢泓衣短短的交汇,却是比铅更沉重的东西,一滴滴砸沉了他的心。
  与其说是项上金环撕扯着他,不如说是血肉泡影两端,影子和师门各挟一股巨力,把他的生平一剖为二。
  燕烬亭将施术的手诀虚推回金多宝掌心,目光转落在单烽身上,透出一股寒意:“那个人是不是雪练,是什么身份来历,都不重要。单凭他对羲和所做的事,就足够了。师叔,莫犯糊涂!”
  单烽抓着剧痛未消的喉咙,活动了一下颈骨,吐出一口浊气:“小燕啊,有时候我是当真羡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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