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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风障精准截下了这一击,只是微微摇荡着。
  谢泓衣却瞳孔微缩。来自银钏的裂响,何其惊心动魄。
  是师尊最后的残念,再一次护住了他。代价却是银钏上光华顿失,尊者阖目,这一缕长留人世的清风,终于逸散于九天。
  深恩已负尽,此生竟仍有离别时。
  他想留的,从来留不住。
  强留住他的,却是一股更为深郁的,几近于恨意的执念。
  一只手扼着他手肘,扯回了怀中,银钏彻底崩碎,他肘上一片素白的皮肤,和一点红痣,俱在单烽强硬的指节间,隐秘地一闪。
  没有任何的阻隔。
  谢泓衣自年少时便居高位,又有尊者讳在身,多少年不曾有人直视于他,此刻暴露在单烽粗暴到灼烫的目光下,如被人强行提灯而照,当即含怒侧过脸去。
  单烽一咬牙,眉弓怒张。
  还敢躲?
  因这一转侧,他目光先扑在谢泓衣颈侧,明暗变幻间,素者更素,无尽辉煌莹灿,仅这一小片皮肤,便令他喉头一口浊气暴绽出棱角来,硬梆梆地乱撞。
  “接着藏啊,”单烽道,“你就是用铁石把自己封起来,铸成菩萨像,躲进庙里龛里,我也能一寸一寸把你撬开,横竖受疼的也不止我一个人——”
  他扼着谢泓衣的下颌,往回一扳,鬓间乱发翻涌,终于被急促的吐息冲荡开了。
  这么多年,他头一次看清了谢泓衣的脸。
  那漆黑双目含怒望来,自是牡丹穿寒雾而开,虹霓挟剑影一现!
  哪怕对那道轮廓早已烂熟于心,单烽依旧在梦中孤影血肉丰盈的一瞬间,心跳骤停了数拍。
  怎么会有人生得这样……
  他倒也没想到,自己方才信口一句歪话,竟然成了真。
  “原来你比应天喜闻像菩萨,却也是一尊歪菩萨。”单烽道,眼眶微微抽动了一下,几乎被那种残忍的颜色割伤,却又被紧紧黏着,鲜血淋漓也忍不住去看。
  心神失守间,更有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长虹凌日,天陲云霓……
  ——我一定见过他,在更早之前,在……
  念头一起,丹鼎处便猛然发烫,眼看就要重新燃烧起来,却被一股悲悯的凉意浇灭了。
  啪嗒。
  冥冥中似有声音在告诫,不要靠近那个名字。
  为什么想不起来?
  单烽很快甩开杂念,镜刀出鞘,双鸾瑞兽背负着一段沉甸甸的寒光,照出那道追寻多年的身影。
  裂纹中的阵法飞快运转。
  二人都知道这意味这什么。有了单烽先前一席话,镜刀的蜂鸣和恫吓无异。
  谢泓衣下意识抬手挡在面前,却被再一次扼住了。
  “就这么怕烫?我说过了,火牢是个好地方,犼皮铺地,烛泪作床,”单烽刻意放慢了咬字,“你不会嫌寒酸吧?”
  以谢泓衣对他的了解,话一出口,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姻缘占里的景象,闪现在眼前,尸位神幸灾乐祸的笑声,犹在耳畔。但谢泓衣怎么可能坐以待毙?区区姻缘占,废了就是。
  他手指一勾,一缕淡淡的黑影,悄然向满地陶偶碎片掠去。
  “恶心。”
  单烽立马反击道:“再恶心,也是你应得的。”
  话音未落,谢泓衣便脊背一耸,猛烈地咳呛起来。
  单烽心中砰地一跳,忙去扶他脊背,五指穿过冰凉如水的黑发,非但不能平心火,反倒幽暗丛生。
  “一句重话都说不得?瘟毒失控了,你又乱动影子了?”
  “管好你的眼睛,”谢泓衣并不否认,只是艰难道,“别找死!”
  短短一句话,似已耗尽他全身力气,双目半闭,更显出奇异的脆弱来。
  这家伙的真身怎么比影子还单薄?像是晶莹脆锐的一片薄冰,落进掌心里,一捻就会化开似的。单烽天性中的掌控欲在这一瞬间被微妙地填满了,只是下一秒,谢泓衣便轻喝道:“回头!”
  喀嚓,喀嚓。
  单烽被尸位神阴了几次,立时警惕回头。
  只见满地碎片就在他眼皮底下,刷地一声重塑成型,伸出六条张牙舞爪的手臂。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从前仙盟铲除尸位神,大多封印了事,确实没有过剿杀的先例,这鬼东西难道是杀不死的?陶偶六目疾睁,周身裂隙再度膨胀起来,发出可怖的啸叫声。
  单烽心里还有些疑惑,可怀中的谢泓衣却在扑面的劲风中,脊背一震,猛地喷出了一口鲜血。那血冷得如冰雾一般,沾湿了单烽的侧面,令他瞳孔紧缩,心念电转。
  谢泓衣如今的体质,根本经不起任何的冲击。
  掷碎双镜刀,现在就把人劫走,还来得及。
  尸位神并不恋战,一面尖啸,一面急急闪动,径直向街巷掠去。
  “它要去受用血食,”谢泓衣的声音既轻且疾,却与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别让它进人群,拦住它!”
  拦住它?
  唯有一个办法。
  单烽无声切齿,用力攥住谢泓衣手腕,双镜刀向陶偶掷去,一地雪亮的镜光里,传送阵终于被触发。
  喀嚓喀嚓!
  说时迟,那时快,数缕细线的黑影从中抽出,回缩至谢泓衣指下,在失去支撑的一瞬间,那陶像便在单烽眼皮底下重新散裂,分毫不差地化作了传送的光点。
  操,又着了道了!
  要是这会儿还看不出其中的弯弯绕绕,单烽便能在羲和日母面前一头撞死谢罪了。
  单薄脆弱?
  瘟毒失控?
  尸位神复生?
  谢泓衣分明是见形势不利,唯恐被劫进火牢里,这才示弱伏在他怀中,暗中把满地的破陶片缝了起来,就等着废他的镜刀!
  “你故意的,明知我会这么选。”
  “是啊,多谢款待,”谢泓衣柔声道,忽地一笑,目中恶意闪动,“大善人。”
  他笑起来更令人百念俱动,单烽盯了片刻,亦咬牙笑道:“从前不见你这么能屈能伸,看来要得你好脸色,非得先废了你功法不可!”
  他二人在戳对方痛脚一道上皆极有天赋,谢泓衣长眉微抬,五指一动——单烽眼明手快地捉住他手腕,眉骨却被什么柔凉的东西轻轻一拂。
  嘶。
  来的虽不是巴掌,却有过之而无不及。谢泓衣竟然用影子,若有若无地摩挲起了他的眉骨轮廓!
  单烽眉上猛地泛起一阵胀痛,仿佛身在毒蛇的腹鳞下,无数斑斓寒亮的纹环挤压着眼睑,一伸一缩一鼓一吸,更是说不出的森然悸动。
  他喉头滚动,心中怒火岔出了一缕邪烟,更用力地扼住他手腕:“就这样?这也是虚与委蛇么?”
  “你敢以此挖苦我,说得又这么轻巧,”谢泓衣道,“是以为自己没做过么?”
  单烽一怔:“什么意思?你说我做了什么……你经脉被废和我有关?”
  谢泓衣意兴阑珊地停了手,单烽岂会放他,紧接着追问道:“谢泓衣,别这么含含糊糊的,你就算恨我,也别让我做个糊涂鬼,受这笔冤枉债!我的记忆受损,可白塔湖之前,我们一定见过。前因到底是什么?”
  冥冥中一张如纱的罗网,将他困在其中,远近一片朦胧,明明呼之欲出,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
  谢泓衣冷冷道:“你不记得,便是善果,走吧!”
  逐客令下,仿佛要将他二人间的一团迷雾就此斩断。
  不对……
  不对!
  “善果?你说了结便了结?你欠了我羲和舫整整一湖的血债,是我心有侥幸,是我无论如何意不能平,止不住地为你辩白!谢泓衣,我做了十年的笑话了,就为了问你,到底是为什么?二十年前,长留境——”
  “够了。”
  话音未落,谢泓衣的五指已动,单烽整副面孔都被这一股巨力抽偏了过去,眼前黑芒乱窜,回首之时,已死死咬住了后槽牙,眉目俱厉,面上泛起灼烧一般的恐怖神情。
  “谢泓衣!”
  “这一巴掌,是为你敢在我面前奏起火神悲日曲。”
  单烽的目光还没扑到谢泓衣面上,便被几道漆黑的刀锋截断了。
  黑甲武士突然闪现,围在二人身周,刀光如屏,沉默地封住了他的目光,也让眼前人重新变回了遥隔云端的谢城主。
  碧雪猊的蹄音也近了,银白色的皮毛,翠色暗生,遥遥自街口一闪。
  可恨今夜时机已失,要想劫走谢泓衣已无可能。
  为首的武士躬身,虚扶起谢泓衣,困在单烽掌心中的那一截冰凉手腕,亦到了挣脱的边缘。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单烽抓住那段指尖,黑甲武士投鼠忌器,刀锋尚未动,他已低下头,在谢泓右腕上用力咬了一口。
  恨只恨腕如雪玉,心为铁石!
  齿列合拢,就是无情玉璧,也非得有缺不可。
  这一口下去,就是那些面色木然的黑甲武士,眉目也齐齐耸动。碧雪猊刚奔至谢泓衣面前,便撞见这一幕,怒得人立而起,喷出一声雷鸣般的响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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