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雪练对他恨之入骨,尸位神更是一心除他而后快,就连一线之隔的单烽,那心音里涌动的也是烈火般的恨与——
  心音近在咫尺。
  一道身影向他疾扑过来,犼体暴烈的金光笼罩了他,让他一瞬间如同置身火海之中。
  雷鸣般的心跳声。
  轰隆隆!
  八根巨柱,像是被沉默的山岳横截了,没有半点儿震荡到谢泓衣的身上。
  单烽无暇看他,半侧过去的颌骨紧绷出凌厉的直线,那是一个习惯性的咬牙的动作,亦是发怒的前兆。
  咔嚓。
  雪凝珠迸碎齿间,单烽反手一挥,烽夜刀一闪,已将那八根巨柱重又扫回了原位。此举不过粉饰太平,却也强行延缓了云韶楼成片垮塌的速度。
  “鬼菩萨,”犼体之下,单烽以一种迟缓到生冷的语调道,“你急着拆楼,想跑?”
  应天喜闻菩萨居高临下,怨极而笑,面目皆被阴冷的红雾所掩盖:“漫世间痴男怨女……哈哈,有趣,有趣!你可知道他是什么人?”
  “关你屁事。”单烽道。
  他虽是以身相护,左手却死死钳制着谢泓衣肩侧,手臂肌肉悍然贲突,在蒸腾的体温下,更如烙铁一般。
  那一瞬间的皮肤相贴立时唤起了谢泓衣记忆中最晦暗的回忆,和烙印在身体深处可耻的本能。他浑身剧震,竟生生自单烽虎口下挣出了半寸,却被后者反手抓住银钏,再一次拖回犼体那火海般的光芒里。
  “不要命了,跑什么?”
  谢泓衣根本来不及答话,胸腹剧烈起伏,在一阵可怖的冰裂声中,再一次喷出了一口掺杂着冰碴的鲜血。
  单烽脸色微变,犼体金光暂退,猛然伸手按向他后颈。
  瘟毒一汇入经脉,便如百川奔流,哪里是能轻易截停的,单烽才触及那隐在衣下的皮肤,便觉处处皆如如刺骨的寒玉一般。
  他并指如刀,刚向着寒气最重的一条经脉划去,对方已在急促的喘息中向他回过头来,目中却殊无领情之意,唯有一股翻涌的盛怒。
  “别碰我!”
  “翻脸无情。你都忍到现在了,不是么?”单烽哄小孩儿般道,“再忍忍,听话。”
  谢泓衣用力闭目,胸口起伏的幅度被强行压制住了,只是脊背处细微的战栗仍未消散。单烽倒也不是非得逞能,信手抓了只乱滚的酒杯,向不远处一掷——
  酒杯精准地砸在楼飞光手腕,洞穿了风障的薄弱处。百里舒灵紧跟着惊叫一声,捂着额头的淤青回过头来。她身边的百里漱一把抓住跌落的酒杯,面露警惕之色。
  透过身形模糊的单烽,一行三人已然望见了谢泓衣倒伏在地的身影。
  百里舒灵道:“谢城主,你怎么了?”
  单烽笑了一声,低头道:“谢泓衣,刚结的善缘来了,你在等这个吧?”
  谢泓衣伸手抓住他襟口,扯着他附耳过来,轻声道:“不如看看头上的恶缘。”
  那呼吸如冰雾一般,触在单烽耳廓,令他不动声色的眯了一下眼睛。
  “你不肯出楼,当然是还没能物尽其用。”
  谢泓衣道:“毁全城吉物,换吉凶,绝祀,杀!”
  他喉中气息渐竭,这一句话轻若游丝,却透出无可错认的杀气来。
  第27章 昔年夤夜雪衣客
  早在唤醒尸位神的时候,他就做好了与之对弈,甚至掀翻棋局的准备。
  单烽听着他冷冽心音,已然会意。
  昆仑奴被击溃后,应天喜闻菩萨的实力大衰。
  但要真正杀死它,还是得废其信仰,断绝祭祀,让它重新沦为一尊陶偶。
  因此,谢泓衣早早将吉物铺子握在手里,不光为了保住宾客的性命,更是为了此刻的翻脸无情。
  把满城迎亲的喜气,变作大凶的诅咒,无异于把利刃插进姻缘神的胸口!
  这家伙到底提前埋了多少步棋?
  不论是做对手,还是同伴,都足可令人不寒而栗。
  单烽睨了尸位神一眼,眼中金芒暴绽,仿佛升腾起的一轮炽日。
  既然上了贼船,谢泓衣要做的事,他自会推波助澜。
  “传城主令。”
  寥寥数字,自丹田绽出,竟迎头盖过了尸位神座下群鬼夜哭。
  濒临倒塌的云韶楼,最后一次震鸣起来,将他的声音传向全城。
  四方城门,无远弗至,百余窄巷,无微不入,城中所有人都臣服在这一道雷鸣般的号令下!
  “速去城中吉物铺,颠倒吉凶,毁佳偶。
  “今夜过后,再无应天喜闻!”
  再没人比这些宾客更熟悉城中的吉物了。
  短暂的沉寂后,无数人影从城中各处奔出,冲向吉物铺子。经这一夜变故后,众人无不双目赤红,挟着冲天的怨气。
  鸾镜铺中,一道道术法砸向镜子,碎镜满地。画皮鬼尖啸一声,随之而灭。破镜不吉,破之!
  香花供果铺中,众药修指上灵光涌动,各色供果皆被击碎。反倒是一整筐的青梨与烂桃,在小鬼的叱骂声中,被药修们掷向喜床。桃梨不祥,破之!
  奠雁行中,悬在钩上的雌雁都被摘去,换成虾蟆,与雄雁捆在一处,云泥之别,再难成双成对,破之!
  每一处吉物的损毁,都让半空中传来一道裂瓷声。
  应天喜闻菩萨狂啸道:“狂悖之徒,尔敢!”
  它的本体正在遭遇重创。那六只眼睛猛然眯起,放射出刺目的血光,红雾灌满了整幅夜空,中央幻化出一座神龛。
  神龛中蛛网般的红线,捆缚着座下一尊身着凤冠霞帔的陶偶,正是魍京娘子。
  而拱卫着它的,则是大小不一的陶偶,由红线两两捆在一处,此刻却接二连三地炸裂,洒下漫天碎瓷。
  单烽目光一扫,从中瞥见了一袭熟悉的蓝衣,谢泓衣的陶偶正与他的两相依偎,肩臂交缠,被一团红线缠得如巨茧一般。
  哪怕早知道他二人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单烽依旧被这陶偶间的腻歪样晃着了,无声地眯了一下眼睛。
  他心中掠过一丝不妙的预感。
  谢泓衣本人仍是应天喜闻菩萨的信众,受其红线缠绕,却干着毁人供奉的事。鬼知道尸位神会以何等手段报复。
  “谢泓衣!”单烽垂目,见他并无反应,立刻向几个少年道,“几位,他身上的毒发作得很快,有劳了。”
  百里舒灵郑重道:“必定尽我们所能。”
  她和百里漱对视一眼,一个展开针囊,另一个则双手铺开药师天元鉴,飞快搜寻起里面的灵草来。
  这瓷菩萨一身的别扭,此刻又多了一桩,百里舒灵的金针才刚取出,谢泓衣的脊背便微微一颤。他对旁人的触碰深恶痛绝,更不要说解开衣裳,任由针尖刺入了。
  单烽单手把他按回了毡毯上,拇指紧抵着他冰凉如玉瓷的颈骨,扯低了背后衣裳。
  “老实挨针,都走到这一步了,还劳心劳力?”
  谢泓衣眼睫一颤,却猛然转过半边脸孔,要从他手底下挣脱出去:“别碰我!”
  都中毒了,哪来的力气?
  就这么怕扎针?
  单烽手上加大了力度,截断他反抗的可能,语气却放缓了:“你乖一点。”
  谢泓衣双唇紧抿,胸口剧烈起伏,恼恨得要背过气去了,不停伸手去抚自己后颈,只是手上乏力,软软地跌回身畔。单烽后知后觉,单手挽开他颈后散乱的黑发,道:“小道友要替你疗伤,我不解你里衣,很快。”
  “快,小灵!”楼飞光也催促道,颈上青筋暴起,用风障拼命拦截着楼中狂泻而下的砖石梁木,“这楼里太危险了,不能把他带出去么?”
  百里舒灵根本无暇分心作答,她施针的本事传自万里鬼丹,极为精妙,可谢泓衣体内寒气太重,针尖一逼近,就会凝上一层寒霜。
  徐之又徐的三针过后,百里舒灵的脸色一变再变。
  “不行,太乱了,寒气乱窜,不按经脉来,根本封不住。”
  百里漱看着妹妹落针的位置,眉头微皱,也取了一根金针,信手扎在楼飞光背上。
  楼飞光嘶了一声:“百里,这时候你还拿我试针。”
  百里漱手腕微旋,楼飞光便如被拨明了的灯芯一般,体内灵气陡然盛了三分,风障亦随之清透凛冽起来。
  “木头,白送你一针,还叫唤什么?”百里漱随着妹妹落针的手法,在楼飞光背上一路施针,喃喃道,“没错啊?虽然灵根各异,经脉不同,可风灵根走的风池风门穴一路,不应出差池才是,喂,木头,酸不酸?”
  楼飞光咬了半晌的牙,终于忍不住大叫一声。
  “啊!”
  “酸痛就对了,一针下去,木头都能开窍,”百里漱皱眉道,“怎么还没反应?慢了,这一针又慢了。”
  这一针刺入,谢泓衣全没半点儿反应,背后那片皮肤纯如冰雪一般。单烽心中一凛,又一按脉搏,方知他彻底昏死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