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单烽道:“应天喜闻录呢?”
  “你怎么知道?”簪花修士算是碰上雁过拔毛的悍匪了,“罢了,罢了,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他从怀里摸索出一本泛黄的册子,向单烽抛去,撒腿就跑。
  “里头载录的都是些凡世婚嫁的古俗,瞧仔细了,别晃瞎了眼睛!”
  册子凌空展开,单烽一行三人,同时目光一凝。
  只见卷首赫然是一尊似笑非笑的六目六臂菩萨像,细长的眼睛彼此相向,飞快眨动着,仿佛攒作一团的昙花蕊丝,令人油然生出晕眩感来。
  喜帕……唢呐声……锣鼓声……嘻嘻哈哈……金纸盈天,瓜果铺路……恭喜恭喜。
  菩萨像身周喧哗声大作,男男女女跪拜若狂,都在祷求姻缘,一阵阵扭曲的狂喜灌入脑海。
  是幻觉!
  单烽心硬如铁,对姻缘嗤之以鼻,嚼碎一颗雪凝珠,最早挣脱出来。可两个年轻人却都两眼发直,露出神往的微笑。
  他抬手往二人头顶一拍:“定神。”
  薛云眼珠慢慢转动。云明则浑身一震,脑门儿被敲得嗡了一声,大梦初醒。
  “单前辈?我这是怎么了?”
  “你看到了什么?”
  “好多人围着菩萨像跪拜……还有神龛!前头供了整整一桌的泥偶,都用红线两两捆在一处。”
  “那就对了,城中的佳偶,便是用来供奉这位菩萨的,”单烽道,“这些红线的尽头,就是神龛。”
  幻象退去,册上的菩萨原形毕露。其中五条手臂青黑粗硕若螯肢,遍生狼毫,却以彩练作饰,各持旗锣秤杆之类的吉物,一股阴冷的邪意油然而生。
  剩下一只手掌竖在胸前,洁白如玉,庄严施愿印,掌心两个泥金小字。
  闻喜。
  旁注曰:应天意而闻喜事,五色庄严结五方姻缘。漫世间痴男怨女,欲如形影不相离,须听凭本尊驱使,虔心行礼!
  “司掌凡人婚嫁……”单烽若有所思道,“我们怕是遇上尸位神了。”
  云明道:“尸位神?”
  “雪害后,凡人死伤惨重。很多神灵断了香火,有名无格,沦为了尸位神。只知道疯狂吸引信众,索取供奉,被它沾上后,丢了性命都算是轻的。”
  云明喃喃道:“我怎么没听说过?”
  “最好别听说。”单烽道,“尸位神每一现世,仙盟便得折损不少精锐。如果非要说蛛丝马迹,十年前祁山舞乐俑一事,你知道吗?”
  祁山舞乐俑?这事知道的人倒是不少。
  十多年前,祁山腹地雪崩,裸露出其中数百尊伎乐天黑石俑,皆手持乐器,半身埋在雪中,作蹁跹飘舞状,凑近去听时,仿佛还能听到骨节拧转的声音,仿佛真有什么活物在黑石下起舞。
  这些黑石俑神态中别有一番摄人心魄的意味,一度引得不少修士前去参悟,只是又一场大风雪过后,石俑就消失了。
  “啊,是……那不是天象异变所致么?”
  单烽道:“里头都是活人。”
  “活人?!”
  “那一次作祟的,是尸位神吉乐天女,它蛊惑了附近的一个小宗门,信众癫狂起舞,手足扭曲,被活活织成了彩帛人毯。为免乐舞接着蔓延,仙盟出手,把牵这些人都封在了黑石中。”
  这些仙盟秘事,哪里是寻常修士能接触到的。
  单烽说得平淡,云明却已不寒而栗,回头向城中望了一眼,那蛛网般的红线仿佛吸饱了血气,在半空中蠕动不休。
  “单前辈,你可有什么法子?”
  “试试。”
  他所说的试,就是抓住面前一丛红线,用力一扯。整棵树轰然坠地,他虎口处却也渗出了点点猩红。
  要想从中抓出牵住影子的那一根,无异于大海捞针。
  “没有,虚妄无形之物,打不过。”单烽一顿,转而以一种堪称严厉的语气道,“作茧自缚!”
  他拇指用力,从沾血的红线上划过:“和这种东西为伍。影子,你也有化成绕指柔的时候?”
  红线一荡,从他手中抽了出去。
  单烽张开五指,掌心间皆是细细密密的血痕,他盯了片刻,原本相貌中的凶煞之气,更几乎喷薄而出,看得云明一个哆嗦。
  云明道:“这满城的人,难道都没有活路了么?”
  单烽道:“看尸位神想要什么。想要供奉,那就养肥了再杀。要是嘴馋了,想要血食……”
  他没再说下去,而是再次翻开了应天喜闻录。
  菩萨像一侧,不知何时浮现了数行残章,笔画硬瘦,字字出锋,是谢泓衣的字迹。
  婚俗卷五·行轿逢煞·挑帕消灾之礼。
  喜帕色朱,可驱邪避鬼。行轿如遇颠簸,喜倌左趋三步犹不止,为大不吉也。凶煞盈门,鬼神觑之,此时必不可□□■□□,须以吉物□□■行□■□■之礼,灾祸立解。
  一眼尚未掠罢,字迹便淡去了,化作一行猩红篆字。
  ——无偶之人,岂能闻喜?
  有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正在这册子上交锋。
  且不管他对谢泓衣本人有多少成见,但看起来,对方身为一城之主,还是给宾客们指明了一条生路,虎口夺食。
  单烽道:“你看见了什么?”
  云明道:“我?那些字消散得太快了,是什么安床……要往喜床上抛洒勾眼青橘,以飨小鬼。”
  “卷几?”
  “婚俗卷十三,”云明拼命回忆道,“饿鬼绕床……安床去晦之礼。安床我倒是知道,是给新床铺被子。”
  “我明白了。”单烽简洁道,“想活命,就听好了。第一,找到成双成对的东西,拿红线拴起来。
  “第二,照册子上说的,找到吉物。
  “最后一步,才是行礼。一步都不能错,明白了么?”
  云明战战兢兢:“我们也要献佳偶?”
  单烽道:“想想那个疯子的下场。”
  只一句话,就把云明吓住了,慌忙在身上翻找起来。单烽虽疾言厉色,这会儿却还算耐心,道:“你这对连珠玉佩,就可以。”
  他又问薛云:“你呢?”
  薛云不说话的时候,总是阴恻恻的,闻言突然抬起头来,眼中血丝密布,脸上却泛着奇异的红晕。
  “我有佳偶,”薛云笑着道,“你没有。对影自怜的老鳏夫。”
  这副鬼样子,情障又犯了?
  单烽一拳打翻了薛云,道:“你找死?”
  这小子却两眼翻白,一跃而起。那样子不像飞奔,更像是被绳索一把拽走的吊死鬼。
  金色袖口被风吹起,红线一头缠在素白丝绦上,另一头,却结结实实缠在了薛云自己的手腕上。他竟然把自己充作佳偶,献给了应天喜闻菩萨。
  云明瞠目道:“他疯了么?和这布条子结成佳偶?魍京娘子不认,可就触了大霉头了!”
  单烽抛下一句话:“也是安床巷。追!”
  体修全速飞奔的速度有多恐怖,云明算是见识到了,那简直是一整架精钢打造的战车,把拦路的风声撕得粉碎,全轰在后来者脸上。
  哪怕他拼命运转云气,也被越甩越远。
  等冲到所谓的安床巷前,他肺管都快炸裂了,胸腹间麻木的皮肤在一瞬间恢复了知觉,仿佛有一只冰冷的蹼爪在他胸腔里舒张了一下。
  扑通。
  但也仅仅是一瞬间。
  奇异的麻痹感,自脏腑深处往外蔓延……他好像忘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
  他脑中轰地一声,短暂地晃神后,视线又清晰了。
  单烽正没事人似的,站在安床巷,抱臂望向远处的高墙。
  墙上挂着一块吉物铺子的招牌。
  喜果行。
  香花供果,只赊不卖。
  广结善缘,见者闻喜。
  卖喜果的?只赊不卖,哪有这么做生意的?
  更何况前头的路窄得出奇,小孩儿都不见得能钻过去,简直……不像是留给人来走的。
  云明刚觉心中发寒,却见单烽的身形一动,镜刀脱手,劲风呼啸。
  那两柄至为脆薄的镜刀经他一掷,竟如切蜡一般,先后贯入石墙之中,毫无滞碍地滑行出数丈。他身形高大,却在这窄巷之中爆发出猿猱般的矫健来,蹬墙而起,数步借力后,稳稳踏在了刀柄上,向喜果铺滑去。
  这也行?体修做事,果然一力降十会!
  云明瞠目道:“单前辈,可这铺子怎么光有招牌,没有门?”
  单烽又一拳砸爆了招牌。
  木屑纷飞,露出墙上一排眼珠子似的细孔,红光迸射。
  里头竟有无数毛茸茸的细瘦小手,高高托着一只笸箩,在一派奇异而欢欣的韵律中,一筛一旋一扬一撒。里头的金箔银箔腾至半空,变作各式阴干的瓜果,落入筐下的大红绸缎里。
  单烽目力极佳,一眼就看见那些干果里掺着许多黑黢黢的东西,不知是蜥头还是鼠爪,才落进笸子里就被小手们搜捡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