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话音刚落,单烽就笑了。这一笑牵动了他颊上的肌肉,却并无开朗之意,一种极度凶狠的神情霎时间在他脸上醒了过来,仿佛群雷在冰层下穿梭,阴晴万壑。
  人只会在两种东西面前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最清冽的恨,和最晦暗的欲望。
  云明刚生出一丝遐想,就被他吓了一跳。
  这样子才是恶鬼么!在人前扯开画皮来了。
  “单道友!”
  单烽收了笑,道:“没什么,想起了一位故人,知人知面不知心。”
  雷七肯把这一番秘闻搬出来,也是铁了心避开影游城了。
  这一日,商队不曾休整,只是铁云车沉重,风急雪重,路途艰难,堪堪出去二十几里,天色又暗了。
  单烽既然要追查雪中影,便到了和商队分道扬镳的时候,返回铁云车里,把薛云捆了个结实,到时候一到驿城,羲和就会有人接应,省得出去找死。
  薛云脸色惨白,傲气全无。单烽良心发现,问他有什么遗言要交代,他就蔫蔫地要酒喝。单烽从他行囊里翻出了一堆法宝,金多宝恨不能把襁褓都给这好徒弟裹上了,里头还有个漆黑的小酒壶,早被冻结实了。
  “没有,憋着。”
  “我要告诉死……我师父,你苛待我,捅了我一刀,一路连顿饱饭都不让我吃,你就等着——”
  单烽一把把他提起来,塞出车门:“想喝雪鬼尿了是吧?”
  谁知道铁云车说停就停,薛云被撞得大叫一声,连骂了他祖宗十八辈,又被他摔回了车厢里。
  单烽没再顾上这小子。铁云车一停,就有马蹄声向着这头疾奔过来。
  雷七脸色可怖,瞳孔紧缩,仿佛扎进眼白里的两枚乌针,一面骑马,一面回头喝了一声。
  “别管那么多,把衣襟敞开!快!”
  被训斥的修士一把扯破了衣襟,远远地就能看见皮肤惨白,封冻着一连串婴孩巴掌般的淤血,颜色青红,仿佛从皮肉深处,挣扎着往外爬。
  单烽心中一沉。
  这商队实在走了霉运,雪练还没碰上,先感染了雪瘟。
  修士低头看了一眼,差点栽到地上。
  “雪……雪瘟!这是雪瘟么?我怎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染上的?”
  雷七拔出一根细长的锥针,二话不说,朝他胸膛淤血扎了下去。
  伴随着一声惨叫,一股黑血被放了出来。
  可洞穿胸口的瘆人声响只维持了短短一瞬,便化作了一种更古怪的,沙沙的摩擦声,仿佛锥尖底下的不再是血肉,而是冷硬的冻土。
  “一寸……三分……”雷七的手哆嗦了一下,“来不及了。还有三个时辰。”
  “领队,别抛开我,我不想死!”
  雷七放慢速度,在他背上用力拍了两下。
  “不止是你。”雷七缓缓道,“这一轮雪瘟者,足足有二十七人。”
  这实在是一个令人绝望的数字。
  谁也不知道,雪瘟是怎么降临的。感染者会先失去知觉。在严寒中暴露得越久,中毒越深,皮肉封冻,体内裂纹遍布,届时只要轻轻一碰,整个人便会炸成冰屑。
  更要命的是,这些冰屑中也带着瘟种,借着一次又一次的迸发,无形蔓延开来。因此商队中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病入膏肓者,便只能逐出商队,听凭其在雪原上自生自灭。
  除非……
  “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了,白云河谷能落脚的地方……”雷七吐出一口浊气,召来云明道,“云明,全力打探影游城的所在。”
  “是!”
  说话间,雷七数骑奔到铁云车边,恭敬道:“羲和贵客,十万火急,还请施以援手,借火种一用!”
  薛云腾地坐直了,嘴唇一翘,却是个颇为恶意的笑。
  “捆了我一路,现在要我报恩?”
  单烽抱臂,一脚把他从车厢里踹了出去。
  车厢边,忽而泛起了泥池金索阵的金光。这阵法跟泥潭似的,能让其中的一切变得缓慢。
  薛云身形一僵,迟迟没能爬起来,看这先礼后兵的架势,更是冷笑。
  “我身上有的是火,你有几条命来取?”
  “既然是借火,我等自然备好了薪柴。”雷七道。
  一名弟子翻身下马,动作极为迟缓,皮肤皆泛着可怖的绀紫色,冰裂纹贯透了整片胸腹,在薛云错愕的目光中,缓缓抬脚,迈入了泥潭金索阵。
  入阵后,雪瘟蔓延的速度有所减缓,但那弟子身上的裂纹依旧如火中松枝般,迸发出一串毫无规律,却又惊心动魄的毕剥声。被这么一双死灰色的眼珠盯着,薛云勃然色变:“你疯了,敢让他挨着我!”
  雷七道:“他快死了,所以愿为柴人,向道友借火。”
  “好一条生路,是要溅我一身的瘟种,逼着我来用真火吧?少阳火种看家的本事是除秽,这家伙一身的瘟毒,只能被活活烧死——”
  话未说完,他就被一只手掐住了后脖颈。
  “雷领队犯不着听他满嘴的鬼话,他真火被封了,连自保的本事都没有。”
  薛云怒道:“那是谁干的?”
  雷七道:“单道友,实无转圜余地?”
  单烽道:“雷领队还有心回天?”
  雷七喝道:“雷鸣,自爆!”
  话音未落,泥潭阵中的柴人便浑身一震,毫无怨言地炸成了一蓬冰屑!
  咫尺之间,哪怕冰屑飞溅的速度被放慢到了极限,薛云又如何能避?他本能地要唤出真火,可指尖几经屈伸,丹田跟死透了似的——
  可怜他这般的天之骄子,青年才俊,到头来也只能喊出一句话:“首座,救命啊!!!”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手抓着他后肩,将他一把扯出了阵中。那蔓延全身的迟滞感立时消退,薛云在惊魂甫定中回首,救他的却并非单烽。
  方才还以柴人相胁的雷七,此刻却已踏入了阵中,以身形截断了喷薄而至的冰屑。
  薛云脱口道:“你找死么!”
  单烽也被雷七一掌推出阵外,此刻眉峰一挑,却并无惊异之色。
  雷七身上也涌出一串催命般的毕剥声。他的右臂上绑着一条雪狼尾,解开后,袖口翻卷,露出一只孩童般的小手,从指尖直至小臂,皆是裂纹斑斑,甚至连掌骨都清晰可见。
  “这种程度的雪瘟,原本足够你撑到驿城。”单烽眉峰微舒,“可惜了。”
  雷七苦笑一声:“单兄弟莫怪我情急之举。”
  单烽道:“你们有什么打算?”
  雷七缓缓道:“取道影游城!”
  商队再次开拨,其中二十余匹灵马位于前列,修士皆身披厚斗篷,盯着他们的领队。
  即便单烽身为局外人,也能感觉到那目光就如一枚枚淬了火的钢钉般,一锤又一锤,足可把这个身负重任的男人钉死在雪原上。
  雷七脸孔的肌肉无意识地痉挛了一下。
  “但愿谢城主开恩——”
  单烽把玩着小还神镜,心中也道,将要碰上的,到底会是恶鬼,还是美人?
  第6章 菩萨蛮
  尸陀林。
  恶战过后,一场雪崩压断了数千棵尸陀树,无数鬼手般漆黑的树干,挣破了雪堆,狂风中呼啸不止。
  密林深处,一座残破的朱红姻缘庙,积雪封门。
  ——吱嘎!
  谢泓衣推门而入,氅衣尚在劲风中翻涌,带着一股凛冽的风雪气息。
  庙里却披红挂彩,喜气洋洋。
  成亲的仪仗堆靠在墙边,还残留着上一桩喜事的余韵。
  供桌后一座神龛,更伸出无数蛛网般的红线,捆缚着座下一尊身着凤冠霞帔的陶偶。
  谢泓衣刚走到供桌边,神龛就暴跳起来,庙中的一切,都像被卷入了地动中,桌斜椅倒,阵阵阴风撕扯着他的衣袍。
  哐当!
  红线扯动。
  陶偶脖子往前一翻,整颗脑袋摔在他面前。血水喷涌,那些红线像被割断的血管般,褪尽了颜色。
  “佳偶……佳偶……半个月了,只有五十三对新偶!”
  一道声音从神龛中响起,竟如无数童男童女声相交叠,喧闹无比。
  “你既然唤醒了本尊,为何迟迟不肯献上血食!”
  谢泓衣扶正了陶偶,道:“是你在我手里。”
  神龛中人怒喝一声,霎时间,六条长满黑毛的手臂撑裂了神龛,向谢泓衣抓来,那手臂上缠满了红线,一股难言的阴冷红雾呼啸而出。
  红雾弥漫处,庙中睁开了无数只血红的眼睛,齐齐盯向谢泓衣,露出刻骨的贪婪之色。
  男女欢悦声中,成团蚯蚓和蟾蜍暴雨般砸在地上,开始疯狂□□。
  谢泓衣身形不动,蓝衣袖滑在肘上,露出一枚辉光刺目的银钏。左手抓住,轻轻一转!
  霎时间,一股可怖的威压,如剑光般劈碎了红雾。那六条手臂一震,哧溜一声缩回了神龛里。
  短短一瞬间,庙中就恢复了平静,只剩下龛中人粗重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