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待明日我见了他们,不就知道了?”
  谷主沉声,并未看他,只低头倒了一盏茶,浑浊老眼中一片晦暗不明。
  男人没再说话,也没接过谷主递来的茶,反倒不紧不慢起身,转身迈步,似要离开。
  “我倒是好奇起一件事来。”
  忽然,这位文弱书生模样之人停下脚步,侧过头去。
  见到谷主抬头看向他,他才语气含笑道:“听闻谷主大人正在不遗余力地找寻亲生血脉接任谷主之位?晚辈倒是想起了一桩十三年前的旧事……”
  “闭嘴!”
  茶盏瞬间砸向地面,应声碎裂。
  “哈哈哈哈哈哈……”男人放声大笑,羽扇一挥,挡住飞溅而来的碎瓷片,语气温润平静,“还请谷主大人莫要生气,晚辈不过随口一说罢了,何必大动肝火?”
  “莫要觉得我不敢杀你!”
  谷主嘴唇颤抖着,横眉倒竖,满是褶皱的面上怒不可遏,带着厚茧的手指死死抓着桌沿,几欲要在桌面上留下抓痕,目光紧锁于门口身形瘦削的男人身上。
  “无妨,无妨。”男人闻言轻笑一声,轻摇羽扇,侧头望向天边明月,长叹一声,拂袖离去,“不过贱命一条!”
  明月高悬,洛子期今夜莫名睡不着,不自觉翻身下床,走到窗前,看着对面纸窗透出来的暖黄色烛光,不禁发起呆来。
  烛火摇晃,将林行川略显单薄的身形映照在纸窗上,映出重重忽明忽暗的黑影。
  黑影正伏案执笔。
  洛子期忽然想起先前曾听阿香说,她那天半夜醒来,看到林行川正伏案而睡。
  向来浅眠多梦的青年那晚睡得十分深沉,连阿香翻身下床,小心翼翼地凑近他,都没有发觉。
  那时他原本手中握着的笔都掉到了地上,而阿香悄悄看去,只看到一堆乱七八糟的线条。
  林行川在写些什么呢?
  洛子期忍不住猜想。
  忽然,他听见“吱呀”一声,便见透着温暖烛光的那森*晚*整*理扇纸窗,被从里向外打开了。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庭院中,映得那人如画眉眼更加温柔。
  “你还不睡?”
  熟悉的温润嗓音传来,洛子期思索半秒,手一撑,身子一翻,径直翻窗而出,如同小雀儿般跑跑跳跳几步,来到林行川窗前。
  “不困,你在写什么?”
  他探头探脑,面上好奇,不断试图往里张望,窥探林行川方才正伏案写些什么,果然瞥见无数浓墨字迹四仰八叉,正躺在整理得整整齐齐的纸页上。
  林行川见他此举,不由得身形一动,将洛子期目标明确的目光挡住,垂下眼眸,遮遮掩掩般,轻声道:“没写什么。”
  他挡住了洛子期窥探的目光,于是此时此刻,洛子期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只剩下了他的身影。
  “神神秘秘的,阿香说,那天晚上,你也是在写些什么。”
  洛子期托着两侧脸颊,靠在窗台上,一只脚轻轻踮起,微微晃动,随口说道。
  “阿香还跟你说这些?什么时候说的?”林行川闻言不禁有些发愣,瞧见洛子期因为双手挤压而微微嘟起来的脸颊,莫名觉得有些可爱,忍不住弯起眼睛,伸手轻轻掐了一把,“看来阿香还挺喜欢你。”
  脸上的肉被人掐住,洛子期挑眉,倒也没躲开,只是笑嘻嘻地回应林行川的话:“小爷我人见人爱,阿香喜欢我,那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情了?”
  “不是跟阿香争吵的时候了?你们两个幼稚鬼。”他拂去洛子期肩头落下的发丝,抬眼看向站直身子的洛子期,“你又长高了。”
  “不过比你高一点……唔,也算比过了天下第一吧!”
  洛子期兴高采烈地应完这句话,才想起自己跑过来的目的。
  也不知道林行川是怎么把话题岔到这个地方的,洛子期赶紧又把话题拉回来,一本正经问道:“所以你在写什么?”
  林行川就这样睁着眼睛瞧他,也不说话。
  洛子期心神一滞,眼神乱飘。
  “你不说我也会有办法知道。”
  “哦?你会怎么知道?”
  这下轮到林行川双手托着下颚,靠在窗台上,抬起明亮的眼眸,就这样看着洛子期,面上似乎十分好奇,像是真想知道这个答案。
  洛子期抿了抿唇,双眼快速眨了两下。
  半晌,他才哼哼两声:“……那我说了,你不就知道了?我又不是傻子。”
  于是林行川低头笑了一会儿,笑得洛子期还以为自己说了一些很好笑的事情,不禁撇了撇嘴。
  洛子期就这样看着林行川笑,盯着他的头顶,伸手戳了戳,没忍住也笑起来:“你笑完了没有啊?这有什么好笑的!”
  林行川这才抬头,捉住洛子期不安分的手指,只一瞬间,很快松开,随后从身后掏出先前洛子期所看见的、整理得整整齐齐的纸页。
  “不困是吧?”他将手中纸页一把胡乱塞给洛子期,“那就去练剑吧。”
  洛子期:“?”
  林行川笑盈盈看向他。
  “近些日子,我都没见着你练剑,小师侄,你堕落荒废了。”
  说罢,林行川手一抬,一落,“吱呀”一声,面前的窗户就关上了。
  洛子期呆呆地抱着那几张薄薄的纸,面上略显茫然。
  回过神来,他低头借着皎洁月光仔细看去。
  好在早有辨别林行川那狗爬字的经验,他很快便分辨出纸上写的都是什么东西。
  ──是春山剑法,不止第三式。
  是完完整整的春山剑法,一招一式,每一个细节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这……林行川这是准备把春山剑法全部教授给他?
  为什么?
  洛子期盯着怀中的纸页,有些怔愣。
  春山剑法不能说是林行川所学集大成者,却是全天下最独一无二的剑法──因为林行川从未教过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从未有剑谱流传于世。
  更何况,春山剑法后几式大概也没几个人见过──见过的人,传说都已经死在了杯倾剑下。
  正因如此,洛子期察觉到手中的剑谱是完整的春山剑法时,才会如此惊讶。
  他们仅仅相处半年之久,林行川竟如此舍得。
  如此想着,洛子期心中更加感动了。
  小师叔对他实在是太好、太好了!
  他得更加努力,不负师叔所期才行!
  窗外静悄悄,许久才传来少年离去的轻微脚步声。
  月光渐渐笼住庭院中舞动的身影,利剑的破空声也时不时响起。
  林行川早就熄灭了房中烛火,却一直没有休息。
  他静静地躺在床上,耳尖微动,听着窗外洛子期舞剑的细微动静,直直睁着双眸,眼神落到自己抬起的修长手指上,微微出神。
  他忽然从记忆的角落里,捡到了一个小小的记忆碎片。
  十三年前,同样是药王谷这座小院里。
  “师父,为何不让我救那对母子?”
  林行川抬头看向走在身前、背影高大的洛珉。
  十一岁的他依旧钟爱红衣,少年身姿挺拔如松,行走姿态却不甚端正,甚至带着些随心所欲的意味。
  质问的话里,语气还带着彼时少年特有的傲气,面上戴着一张遮挡住所有面容的银白面具,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此时的林行川也想不起来,他当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问出那句话的。
  但他知道,年少时的林行川最是不知天高地厚,觉得只要洛珉允许,他就能救出那对母子。
  “你救不了他们。”面前的洛珉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漆黑的眼眸盯着他,神情严肃,“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知道吗?”
  “为什么?”
  “因为会带来麻烦。”
  “那我把麻烦解决了,不就能救他们了?”
  “可是川儿,你还不够厉害,你救不了他们。”
  一句又一句的“你救不了他们”,令年少的林行川十分不满。
  于是他问:“那我怎样才算够厉害?”
  “……你要是哪天能领悟自己的剑法……不对,你要是成了天下第一,你就厉害了。”
  洛珉沉默一瞬,语气随意说道,便又转身继续往前走。
  那时林行川知道洛珉不过是搪塞他两句,但他很认真回应道:“我很快就会领悟自己的剑法的!到时候,我也要收几个像我这样天才的徒弟,教他们我独创的剑法!唔……若是小溪的身子能好,我也要教他剑法……师父,你且瞧吧,我一定会成为天下第一!”
  少年跟在师父身后,絮絮叨叨地高谈阔论自己的理想。
  洛珉闻言只是叹息着摇头,笑骂他一声“不知天高地厚”。
  直到少年林行川困倦地躺在床上,快要睡着之际,洛珉却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对他说:“你会的。”
  他不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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