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书信之下,是另一封书信,熟悉的字迹,却如一把钝刀,一点一点凌迟他的心脏。
  “吾固信吾儿必能善为,然下山历览之事,犹待再商。汝尚未长成,世多奸恶人心,犹未深谙,性或冲动骄狂,切不可孟浪行事……此诸般事,从汝师叔所言可也……为父亦念汝也。”
  晶莹的泪珠,大颗大颗地滴落在泛黄的信纸上,晕开一片墨迹。
  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让他再也看不清那几个字。
  洛子期猛地紧攥那几张纸,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痛苦地闭上眼,紧咬下唇,丝丝鲜血渗出。
  一片黑暗之中,眼前隐隐浮现那日跟洛秋风嬉笑时的场景。
  ──“若是哪天我不在了,你也这副嬉皮笑脸模样来掌管这偌大的青云剑派?”
  ──“你还年轻着呢!别老是咒自己啊!”
  他缓缓睁眼,一步一步,如同行尸走肉般,走到那块白布边,脑袋轻轻靠在那片冰冷僵硬之上,声音轻得仿若随时都会被吹散。
  “爹……你别老是咒自己啊……”
  “你明明还年轻着呢……”
  “我还没长大呢……”
  “我还没长大,我还不成事,我、我管不了这偌大的青云剑派……”
  “爹,你醒醒好不好?”
  “爹……爹……”
  “你醒醒好不好……”
  洛子期一声又一声,迷茫又绝望地呼喊着,然而靠着的人,却再也不会有半分回应。
  像是才真正意识到这个残酷的事实,他最终闭上眼睛,眼角瞬间落下一行泪,语气极轻极轻──
  “……爹,我不想你死。”
  直到肩膀上落下一只轻柔的手,洛子期猛地睁开眼睛,缓缓抬头,瞬间落入一双漂亮的眼眸之中。
  温热的指尖轻轻擦去他眼角的泪,青年嗓音温柔。
  “子期,哭吧。”
  “你可以允许自己暂时不能顶天立地。”
  洛子期唇角往下一撇,如同迷失方向的航船,找到新的避风港湾,瞬间扑进林行川的怀中,嚎啕大哭起来,像是要把所有悲戚一并宣泄而出,直到把泪都流干。
  哭到昏厥过去的前一秒,洛子期忽然想到,曾经与洛清清的对话——
  “小师叔不是家破人亡吗?那我们成为他的家人,不就好了?”
  他迷迷糊糊,此刻心却疼得要命。
  ……他们真的成了对方仅剩的家人。
  月黑风高,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弥漫整个演武场。
  洛清清缓缓走到演武台上。
  “铮”地一声,弯刀出鞘,在寂静的夜空之下,格外刺耳。
  “师父,惊鸿掠影第二式,我还没学会呢,你就把我送下山,你肯定早就料到今天了是不是……”
  破空声猛然响起!
  “师父,你看,惊鸿掠影第二式,我已经学会了。”
  她缓缓摆出起手式,眼中水光一闪而过,一颗泪珠重重砸落在弯刀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手中弯刀顺势划出,带起呼呼风声,泪珠滚落飞扬尘土之中。
  “师父,我不会再偷懒了。”
  “师父,你看看我啊……”
  最终,刀势慢下来,少女双腿一软,直直跪地,止不住的眼泪从通红的眼角落下。
  她不停地用袖子擦去,可眼泪仿佛决堤的洪水,怎么也擦不完。
  “师父,你看看清清啊……”
  凄厉的哭喊声,回荡在寂静的演武场。
  云雾遮月,树影张牙舞爪。
  往日药香不再,只剩一片死寂。
  李青苏静静盯着李百药脖颈上的血线,一言不发。
  良久,他缓缓起身,脚步摇晃,像是随时都会倒下。
  他从一旁的书架上,颤着手,抽下一本泛黄的书。
  “首论草木之性,寒、热、温、凉,各有所主……次述草木之味,酸、苦、甘、辛、咸,各有所归……”
  平静的声音逐渐哽咽,字迹在他眼中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耳边回荡起幼时李百药用这些哄他入睡的声音。
  那时的李百药不会带孩子,也不会讲故事,只会把这些医学典籍,一本又一本地念给他听。
  书页上李百药的名字被泪打湿,晕开,最终模糊不清。
  “穷究草木药理,以济苍生疾苦,为医道之津梁……”
  “师父,我不讨厌学习了。”
  “我再也不会偷懒看话本子了。”
  “你什么时候来教教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我还是没出息。”
  一声声呢喃在寂静的房间内回荡,满是无尽的悔恨。
  梨花树上,枝桠疯长,嫩绿新叶早已覆盖老枝。
  干净庭院中,有人被万箭穿心,身下血迹已然干涸,一块玉佩碎片浸在血水中。
  林行川回到西山,见此场景,动作一僵,浑身冰冷,脚步不受控制般,一步一步向那具尸体而去。
  待化去那人的易容,露出的,却是一张清秀而熟悉的脸。
  他忽然想起,曾经他偶然路过一个被土匪屠杀的小村庄,救下一个寡言少语的少年。
  少年说,大恩不言谢。
  少年说,如有所需,命也可还。
  可如今,少年长大,他们相逢第一面,在阴谋诡计之中,身不由己。
  再次见面,却是天人永隔,以命还恩。
  为什么……总是有人替他死呢?
  该死的明明是他,为什么总是牵连别人?
  手心鲜血淋漓,他一点一点拔去千面狐身上的箭羽,如同剥离自己的灵魂。
  不知不觉,千面狐的面容,逐渐与记忆中那张布满血污、却又温柔至极的面容重叠。
  四下无人,林行川再也忍不住,掩面失声,压抑许久的悲痛,终于宣泄而出。
  “哐啷”一声,杯倾剑落地,掀起一片尘土。
  彻夜无人入眠。
  日月轮转,经久不散的血腥气终于淡去一些。
  “掌门几天没出来了?”
  尹文眼下乌青,急匆匆走到正殿,问守门的小弟子。
  “一天两夜了,眼看着前来吊唁的宾客都快到齐了,掌门还不肯不出来,这可如何是好?”
  小弟子满脸焦急,却又无可奈何。
  尹文也愁眉不展,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又问:“那洛师妹呢?”
  “洛师姐还在演武场呢!才累晕醒来,又去练惊鸿掠影了!”
  尹文“嘶”了一声,只觉头疼欲裂,再问:“那林师叔呢?”
  小弟子听见这号人物,支支吾吾道:“听轮班的人讲,小师叔只昨夜里来过,到今早又回西山去了……他应该不管这事儿吧?”
  尹文彻底头疼了。
  他作为新任戒律堂长老,如今却要来负责吊唁之事,实在不像话!
  正想着进去寻洛子期问上一问,思考该如何劝解洛子期看开点,便听身后传来一道温润嗓音。
  “我去跟他说吧。”
  尹文回头去看,正是林行川,不禁大喜过望。
  “那劳烦林师叔了。”
  林行川微微点头,转身便进了屋内。
  小弟子不解问道:“林师叔真能劝得动吗?”
  尹文思考片刻,谨慎回答道:“那也总比我去强。”
  空旷的正殿内,只独坐着一人,双目通红,死死盯着手心的书森*晚*整*理信。
  听见脚步声,他也未曾抬头。
  “宾客将至,你该去了。”
  林行川轻声说道,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
  洛子期僵硬的脖颈缓缓转动,如同行尸走肉般,原本明亮如星的眼眸,此刻黯淡无光。
  沙哑的声音在正殿中响起,带着无尽的疲惫与哀伤。
  “他说,要宴请八方来客……给我庆祝夺得魁首。”
  “师叔,我夺得魁首了,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林行川抽走他指间的书信,蹲下身子,紧紧盯着洛子期的眼睛,目光温柔。
  指尖抚上少年的侧脸,拂去泪珠,他轻叹一声,却又不容置疑。
  “子期,不要成为第二个我。”
  第49章 恩与仇
  灵堂内, 死寂沉沉,如同密不透风的网,裹住每一个人。
  繁琐的流程终于结束, 洛子期作为青云剑派新掌门,前去正殿, 招待来宾。
  少年眼底一片乌青, 显然多日未曾好好休息, 面色却极其冷峻。
  如今待人接物时,虽仍有些生涩,但已经越发游刃有余,这番变化, 看得身后的尹文都暗自唏嘘不已。
  李青苏托着下巴, 独自坐在角落里, 目光始终紧紧盯着不远处周旋在人群之中的洛子期。
  直到洛子期瞧见他, 缓步走来,不声不响地坐到他身边。
  李青苏上下打量他两眼,唇角扯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淡淡开口道:“洛掌门……叫起来还挺威风?”
  “不如你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