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他的堂弟与他对坐在钟山瞭望台亭子里,下过一盘棋。
于茂说:于家坐拥三十万大军,本可以在辽东雄踞一方,阿兄为何非要执意留下?
于延霆不似于茂那般桀骜不驯,他的战功是铁拳铜臂硬打下来的。抗击倭寇浴血奋战已成少年时期的大梦,东宫之变教会他权柄人心,荀万森教会他舍生取义,成兴帝告诉他能力越大,该承担的越多
总要有人站在最前面。
河山如画,四时入眸,他捉襟落子,笑得肆意豁达。
椋都才是唐国的心脏,我站在这里,便安天下兵马,定各方诸侯。承天意,稳民心。
他是辽东的眼。
也是辽东的盾。
他是皇室的看门犬,也是忠于国忠于民的一代豪雄。
没能护住子孙,没能死在沙场,或成为了他此生两大遗憾。
而功与名,终作身后事。
燕姒流干了泪,崩溃迟迟不到,神情逐渐麻木,心口的锥痛感愈加清晰,待端门大开,神机营将士横冲出去围杀江湖草莽,她已经身心俱疲,近乎耗空所有的力气。
城楼上的风都是腥的。
唐亦走到她身边,露出胜利者的笑容。
今晨你若应了我,哪至于此刻一无所有。他把因由推到两人的婚事上,又很惋惜地说:啊对了,于家的人都很有骨气,你六姑姑是自我了断的。
话音一落拿出那枚带血的信号烟花,展到燕姒眼前。
燕姒耳中嗡鸣,双腿钻心的刺痛蔓延起来,她强定住神,在极端的愤怒里神思空乏,唯一的念头就是报仇。
她的手伸向垂挂裙前的香囊,一点点接近了,就差那么一点,还未触及到,便被唐亦扶住肩膀。
你要怪就怪唐绮,若不是她设计害死我的母妃,若不是她从我手中抢走你,你哪会失去至亲?不过一切还不晚,刚才有一句话我骗了你,你也并非一无所有。
燕姒胃中泛酸,恶心感如层林百舸刮过心尖,手指已捏住香囊上绳结。
唐亦的声音盘旋耳边,轻巧如风:你还有我,还有你的阿娘。
万物空寂。
瞬息后,嘹亮的嚎哭声自登天楼上传开,在风中久久徘徊不绝。
端门外发生的一切都会被史官的笔写作另一番情形,等到新皇登基,真相将被埋进嘈急的雨里,再无回旋余地。
若想报仇,拼个鱼死网破实乃下下策。
历史应当正确记载,半生戎马的忠义侯和他铁骨铮铮的子女们,不该是这样憋屈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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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山行宫别院。
于徵心悸难当撑坐起来要下地,江守一过来搀扶她,没好气地说了声:倔驴,又要作什么死呢。
我难受。于徵进气少,出气重。
江守一无可奈何地叹声:断了条胳膊,能不难受么?
于徵捂着胸口,脸显痛色。
是这里,难受说不出来,很慌,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没有底。
她不顾胳膊上的伤口,坚持要站起身来。
江守一看着她惨白的脸色,实在拗不过她了,索性放开手,脱离搀扶,于徵刚迈出半步就天旋地转,整个人晃荡着要摔倒。
唉。江守一在一念之间接住她,手固定她的腰,把人带着坐回榻上,你现在这个鬼样子,出去又能做什么。
于徵什么话也没说,两行清泪唰地跌出通红眼眶。
江守一知晓她不好受,原本多么豁达的人突然失去一只胳膊,在家门罹难时她束手无策,的确会很受打击,可江守一并不懂得怎么去安慰一个人。
憋了半天,看见于徵的眼泪,又思及这人前阵子助青跃逃出城,她心里跟着不是滋味,憋不出什么好话来,只好退而求其次。
我出去帮你探听,看看都中如何了。
于徵满目感激,苍白的脸上勉力扯出一个笑容。
江守一错开目光,有些不自在地道:别这么看我,我就是,看你可怜而已。对了,只要有小夫人被释放的消息,你就可以带着楚家女回去了是吧?
于徵哽咽着点了点头。
江守一起身出门,听到她在身后沉声道:多谢。
厢房的门刚刚关上,廊庑上快步过来了女使。
江守一迎面接近来人,看出对方急切。
女使道:江姑娘,太妃娘娘正差奴婢来寻您。
是有殿下的消息了么?!
女使摇头,面色发白:椋都城里出了大事。
第255章 清醒
◎此刻她嗓子干燥冒火◎
外面的雨说下就下,阵雨哗然,敲打着屋脊和庭院。
杨昭靠窗坐着,凭栏听稀里哗啦的雨声,抬头瞥那灰青的天色。
沉闷。
厚重。
如同久传不回的音讯那般令人倍感压抑。
江守一急冲冲来了,由女使打帘钻入书房,立在两步外朝杨昭行礼。
娘娘。
忠义侯遇刺,侯府六小姐身亡,唐亦对于家下手这么快,看来,本宫那女媳妇是坚持本心不肯向其低头的了。
手边的密信递出来,江守一接过细看后,皱了眉。
小夫人就在宴席上,官家中毒当晚,她那贴身侍女为救她而丧命亦亲王妃之手,不愿低头也是常情。
于徵不也掳走了楚可心。杨昭抬手示意江守一将密信销毁,唐亦不放姒儿,姒儿不肯低头,于家罪名没定,仇却在姒儿心中结死了。唐亦不想让楚可心回去,是要用这桩事迫楚谦之打心眼里效忠,因为这孩子知道,姒儿一日不被放出宫,楚可心的性命便会无恙。但他又不得不怕,两边如果再僵持下去,辽东军入主边南迟迟不愿交权,对椋都威胁着实太大。
形势变幻莫测,江守一不是蠢人,也并不算多么聪明,她一时半刻悟不出其中症结所在,对先后事件理不出明确因果,只看到杨昭神色愈发肃穆,连前阵子初闻长公主遇难的噩耗都不见如此。
她便想,事态尤为严重了。
杨昭凝神沉思不语。
江守一轻声问:娘娘?
雨声越来越嘈急,溅入窗扉的水滴打到杨昭手臂上,泛起冰冷的凉意,她被这凉意激了心,瑟缩着回过头来。
唐亦这一子又一子地落得利索,让本宫苦想了许多日,总觉着有些事经过多年尘封就快要浮出水面,但眼下还不宜打草惊蛇,你亲自去一趟边南,务必寻到你家殿下杨昭说到此处顿了顿,掀起眼帘看向书房中堂,而后道:寻到她以后,暂且不要让她回来,唐亦要称帝就让他称,于徵还需静养,等能走得了,凭她意愿去留。
江守一还在迟疑不定,杨昭抬眸看她。
有话要说?
江守一抱手道:要将地字处守令人的身份告知殿下么?
这还真是个好问题。
杨昭伸腿下地,趿着鞋往中堂走,停在古朴宝剑前,伸手却虚空悬着,没去触碰。
她沉着眸光,缓声说:当初本宫命阿绮将这惹眼的风头搁置,最担忧的就是隐在暗处的那股力量。柳阁老执掌召谍令,调动十处共同协查整整三年,连边南的地下钱庄都未曾错漏,可她到底什么也没查出。反而是阿绮,如今继承她衣钵成了令主,这是本宫不曾想到的。天字处意外覆灭,地字处更要谨慎行事。
眼前是一柄极品宝剑,经手历代帝王,早已被世人所遗忘,斩佞臣,除奸邪,它本该在唐国王朝熠熠生辉,谁知由成兴帝当做赏玩的废铜破铁,随意扔给了年少时期的唐绮。
到底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巧合。
多年来,杨昭没琢磨出个结果。
她可以用严谨而不失诙谐的方式将历史讲给女媳妇听,而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并未随着白驹过隙的岁月一同消失。
景国与奚国之间早因质子有良药来往,皇室之中,还潜藏着那股神秘力量,而今这股力量,疑似在扶起唐亦。
杨昭想到此处,心中越发惶恐不安,连那急雨声都在耳中模糊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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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绮纠缠于噩梦。
梦里鹭城的大火烧过陵江,让唐国半臂江山都陷于熊熊火海。
她在火海里拔足狂奔,看见一个个熟悉的人出现在端门城墙上,于烈焰流火间匆匆显现。
唐峻长身而立,眉宇刚毅,铿锵有力的声音传了过来。
阿绮,你退罢,你退一步,退一步就是唐国数十年安定,我没有软肋,我刀枪不入!你拿什么赢?
柳阁老道袍风扬,鬓如霜雪,对唐绮郑重道:此行路远,再见遥遥无期,为师没什么可以再教你的,只盼你珍重自己,护好你身边紧要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