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周巧巧笑嫣然:他不来,本宫正好图个清净,口谕倒是传了,曹公公来传的,说陛下近日忙于政务,偶感风寒,怕小公主染上,就不过来叨扰了。你可是有什么旁的想法?
这像是托词。许彦歌手搓着天青色瓷盏子,琢磨着道。
自然是,他都没宣过太医。周巧乐道:本宫生子那日所经大难,若非他授意,在这重重高墙之内岂有人敢?先前帮他出谋划策,让他称心如意送走唐绮,转头就要置我于死地,本宫与他哪里还有什么举案齐眉,避而不见才是人之常情。
许彦歌见她说这些事时面色还很平和,本不想惹她去忧心,但此来一为看人,二还有话已到嘴边,不得不提,便道:娘娘可知晓,柳老在除夕殁了?
周巧闻言愣了愣,先前的笑容失了大半,继而道:早就听她病了,不想竟这么快。
许彦歌如今任职兵部,进了军备库做主簿,大小是个都官儿,行走椋都这短短数月,已有了些许消息渠道,便把外头的事讲给周巧听,说金羽卫至今还围着城西柳宅,满城封锁消息,锦衣卫暗中四处探查,一旦发现有信出城立即拦截,并要追责问罪。
周巧背后一寒:他不让柳宅发丧?!阁老临政四朝,功劳千字难尽,去后灵位当享太庙,怎么能如此相待?
许彦歌无声无息叹气道:近两年来,长公主是阁老爱徒这个隐秘渐渐浮出水面,边南正处于战时,倾注国力,官家也要争回个颜面,自然不想惊动鹭城,他私心太大,阁老又是孤家寡人,去了不过草率收场,功劳如何,留待后人自有评说了。娘娘稳坐在中宫,今后的路,臣为娘娘徐徐图之。
周巧沉默下来,从菱格万字窗窥见外头天色昏沉,黯然闭了眼。
这日过后,周巧就睡不安稳,夜半便惊醒,要起身去偏殿看过和乐公主,才能得到一时片刻的平静。
自古帝王皆薄情,经由柳阁老一事,她又想到周家早已树倒猢狲散,说是强弩之末都过了,自己孑然孤身,便连这泱泱大国尊贵的皇后宝座,都显得那么岌岌可危。
若非看在孩子的情分上,她生产那日就该命归黄土了,眼下的稳坐中宫,只或是唐峻还没腾得开手。
周家女儿,生就不是坐以待毙的那块料,于是周巧开始过问皇帝的起居注,一边带孩子,一边暗中窥视巍峨皇庭,处处谨慎处处设防,静待契机。
她在坤宁宫心神不宁,万万想不到,勤政殿里,唐峻埋首苦读,并没有想那么多旁的事。
勤政殿灯火如豆,夜半时,曹大德把热汤送到案前,看新帝熬得眼下乌青,一面欣慰,一面关切道:陛下,用些热的罢,奴婢去将灯芯挑一挑,再给您拿件大氅来。
唐峻分不出神,柳阁老留下的书卷实在太多了,他要学的也着实太多,他本身不是个懒惰的性子,登基过后更是觉得时如白驹过隙,一刻都不容人耽误。
曹大德说的话他没听进去,只知道这胖子嘀咕了一两句,他随意摆了摆手,就把人晾在了一边儿,又继续伏案夜读,什么时候有的困意不知道,困得熬不住了伏案睡过去,睡熟了无梦,脑中空然毫无杂念。
年初五卯时,杜铅华早早入殿,曹大德忙对他躬身作揖道:嘘陛下才睡,将军且等一等。
杜铅华是个很沉闷的人,叫他等,他就站在一边静默无声地等,等过近半个时辰,外间天色渐亮,万格窗漏进来光,唐峻眨着酸涩的眼睛醒过来。
曹公公他揉搓眼睛,从浩瀚书卷里抬起头,话才说一半,视线里闯进一尊冷佛,他就尴尬道:小杜将军,你何时来的?朕这里还乱着哈哈。
杜铅华恭敬地抱拳行礼,曹大德把早茶端到唐峻面前,小声提醒道:将军卯时来的,陛下刚睡,奴婢就擅作主张让他先等等了。
杜铅华佩刀,可随意出入宫廷,只负责唐峻的安全,旁的事他不插手,曹大德才有这个眼力见儿叫他在旁等,毕竟耽误不了什么大事儿。
唐峻也没在意,从托盘里拿起茶汤漱口,匆匆擦过脸之后,问杜铅华:是有何事?
杜铅华身板挺正:去岁先帝停灵只五日,柳宅那边,微臣来聆听圣谕。
唐峻恍惚道:都五日了啊。
杜铅华道:是。
唐峻沉默过片刻才说:依先生临终的遗言,大火送灵,骨灰敛回庆州安葬,悄悄去办。
杜铅华欲言又止,最后行过礼退了出去,脸色依旧寡淡如凉夜。
曹大德小心问:陛下,小杜将军他
唐峻靠在御案上揉着眉心,神态肖似成兴帝,语气平平地道:他想提杜家要送女入后宫,这会子赶上阁老新丧,不好提罢了,无碍。
曹大德点头哈腰:替您传早膳么?
唐峻本来无心用膳,但一想社稷江山,先人临终诚然请托,外患尚未根除,多年来外戚留下的诟病影响了国祚,如今唐国还需紧锣密鼓地休养生息,自己身为一国之君,哪能先拖垮身体,便强撑着道:传吧。
不想早膳刚传进勤政殿,外间又匆匆来了人,唐峻半口热汤进嘴,曹大德忙迎出去,禀报的内侍碎步急切,含着胸道:大总管,王大人来了,说有十万火急的事,候在殿外求见。
曹大德还没说话,唐峻已听见了,手里的碗搁回托盘,抬头道:叫他进来吧。
未几,王路远神态肃然站到了御案前,抱手说:陛下,公主府密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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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安壹年,正月初四五更。
淅淅沥沥的小雨,润湿了大半个中原。
陵江水涨船高,蒙面女郎依在货船栏杆上,凭栏眺望。
星火映出北岸层层剪影,来路渐渐浮现出记忆中寻常如旧的轮廓。
船工们在前舱烧早饭,鱼骨熬出的香气随风飘散来,船头儿冒雨而行,恭恭敬敬递到女郎跟前一碗清粥,说:刚烧好的,马上要靠岸了,贵人请先用一点,暖和暖和。
女郎回眸,一双眼睛格外明亮:有劳。
船头儿摆着手说了两句谦辞,就转身避退,将这一幕寒江孤影独留给她。
女郎捧着鲜香的热粥,面纱下的唇弯出不可得见的弧度。
这山河久经时代,在数百年光景错乱里,得以挣脱许多困顿和迷乱,途中有无数行人碌碌,各自寻觅皈依,最终就皈依于一碗最平淡的茶饭之间。
遥想起年轻人不曾有幸得见的盛世,再抬首展望,女郎对着远山近水,小雨如酥,不由感慨光阴如梭,依稀间热血怦然。
她一手捧粥,另一只手用力握紧了古老铁令,双眼不知是被夹着细雨的凉风吹红的,还是因为心中千思万绪而熏红。
她只是忍不住去想。
那气度恢弘、卓尔不群的长者,逝在年轮转动中,当有后继之人将那份风采传承下去,正所谓前仆后继,便是如她这般来不及伤怀,就该马不停蹄地冲上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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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安壹年,正月初五三更。
薄雪趁着夜幕,骤然降临椋都。
燕姒夜里冷汗频出,迷糊间陷入一场久违的梦魇。
她又梦到了边南的鹅毛大雪,高举的弯刀,强悍的铁蹄,耳边是撕心裂肺的哭喊,滚滚杀伐声和仓皇逃窜的脚步声混淆不清。
或是因为已经许久不再见到这样的梦境,她突然成为一个诙谐的旁观者,临空俯视屠杀经过。
残肢断臂横陈的村镇街道上,奚国和亲公主的车架被掀翻,仅剩的侍女惊恐地低头,看到的便是一把捅穿身体的冰冷尖刀,刀尖的鲜血冒着热气滴进暗红潮湿的土地
这些经过已离如今的燕姒太久远了,久远到她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在梦中,不会再因为下一刻即将发生的惨状而感到深入骨髓的恐惧。
然而既是梦境,岂会一成不变呢?
那大片血色褪下去,在风雪中再次凝聚起来的,是她从未见过的一幕。
苍茫天地间,皑皑白雪里。
一座孤坟,一抹背影。
那人穿着一身出征的主帅战甲,回眸的刹那,露出她再熟悉不过的浅笑来。
而后天际风云骤变,雷声掀起惊涛骇浪,深邃的眼眸里滚出模糊不清的泪水,她听到那个人说:阿姒。
一声轻唤,夹杂着难掩的沉痛。
燕姒慌了起来,提起裙摆朝她奔去,可她却摇着头往后退,一边退一边痛声斥道:为何瞒我?为何欺我!
燕姒想要与她解释,可张开口,使尽浑身力气,心里的话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不是的。
我没有想要欺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