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那人是谁?
  方才她们离得远,只知晓曹大德领命滞留在此,并不知还有这么一位年轻将领在恭候。
  唐绮顺着燕姒目光往不远处看,打量之后露出恍然神情。
  杜家的杜铅华,眼下也来不及细说了,但你切记提防此人。
  燕姒很少从唐绮嘴里听到类似这样严肃的话,最后半句咬字尤其重,可谓相当重视,她不禁又上下看了看这年轻将领。
  两边离得越来越近,她便见此人眉骨高筑,额心往下到鼻梁那段,跟端正的脊梁骨一样,像刀锋般刚直。
  是个棘手的人。
  她这般想着,曹大德已经满脸笑意迎上前来,拱手朝她们妻妻二人作揖:殿下,夫人,官家留了口谕。
  唐绮和燕姒同时还礼,唐绮说:劳烦公公耽搁了一阵,但说无妨。
  曹大德往后勾了勾手指,一名金羽卫捧着长锦盒恭敬奉过来。
  唐绮扫眼看向锦盒,听见曹大德说:边南军情不待人,请安顺携亲卫队八百人立时出征,沿路不着甲胄,提防敌国细作,望低调行事切莫节外生枝。
  只带亲卫队?
  燕姒还没从唐绮掌中抽出来的手指蓦然收紧,听得瞳孔剧缩。
  唐绮已从容地微倾下身:谨遵圣谕。
  燕姒在旁一脸复杂:公公
  曹大德背对金羽卫一众人等,微不可察地朝燕姒摇了摇头,两边就此心知肚明,继而又换上笑脸,待唐绮接过锦盒,他接着道:里边除去主帅盔甲,还有一道圣旨,是给项大人的,他既然此时不便露面,就烦请殿下转交了。
  唐绮不假思索道:如此也好。
  曹大德的差事就此告一段落,他今日不知道多少回再次抬头看那论明亮太阳,低头时眯起眼睛,又对着唐绮、燕姒二人长长作了一个揖。
  老奴还要回去复命,就不再多送殿下了。
  待那实力不凡的金羽卫随曹大德扬长而去之后,道上腾起的尘灰逐渐归于大地,日光照着荒草地,碧水湖上又是一望无际的涟漪清波。
  唐绮单手托着沉重的锦盒,另一只手还紧握着燕姒,不愿放开。
  燕姒迎着金灿灿的日光,重露温柔笑颜。
  我会等你。她无比镇静又无比坚定地道:不论多久。
  唐绮不得不放开手,放开的同时,折臂将人搂进怀里。
  这个拥抱实在十分短暂,因为接下来,她们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如同燕姒不久前所说的那样
  前方霜刀雪剑。
  鹭州一城七郡的百姓,并边南守备军,数以万计的唐国子民还在等,等一位属于他们的主帅。
  游船前。
  项一典这个糙惯了的铁汉,捧着圣旨眼泪不争气地流。
  这不是唐峻下的圣旨,而是成兴帝在立安初年就早早留下来的。
  彼时先太后病中薨逝,唐兴正式独登明和殿高台,从一个傀儡皇帝转变为深入朝堂一言九鼎的天子。
  任谁也想不到他所下的第一道圣旨会是这个。
  边南项家军虽成兵变叛乱,但毕竟曾是护国有功的功臣,且兵变始于军械未达前狼后虎无法求存情有可原,功过相抵,项门稚子无辜,不应受此牵连,来日若此子不慎行差踏错,可免一朝死罪,放归乡野,终生不得入仕。
  这道圣旨遗留下来,之间经了两任唐国帝王,最后辗转到了他手里,项一典知道意味着什么,但他还不敢确定,下意识往唐绮看过去。
  只见帝姬沉默着点了点头,无声叙着肯定,项一典顿感心口大堵。
  之后,唐绮便跨步登船去拜别杨昭。
  燕姒还站在岸边,才从圣旨上瞥见一些隐秘过往,忽而意识到项一典身上的那股子劲是从哪里来。原来当年所谓的边南项家军叛乱,并不是为将者其心不忠,而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境地,别无选择。
  她眼瞧着身高九尺的项大总督转瞬哭成个泪人,不禁摇头叹息:唉,就这样没什么出息了,好可惜,项大人放弃大好前程,可是后悔了?
  项一典绷着面子抽鼻子:夫人怎忍心看项某笑话。
  燕姒定定看着他,满眼装着无辜:我岂会是那种人呢?
  这话拿去哄鬼!
  项一典横手抹掉泪水:项某并未后悔!这就壮士一去不复返[1]了!
  那道圣旨是放逐,亦是救赎。代表着成兴帝对一手栽培出来的亲信心怀仁德,也昭示着唐峻的意思。
  燕姒心念急转,伸手拦下人说:您去哪儿啊?我知道的。
  项一典别扭地转开脸,背对燕姒继续抹又不争气淌出来的泪:夫人如何知道项某要去哪里?
  燕姒轻轻叹着:我知道先帝早有所见,是因项大人忠肝义胆善孝存身,您选择的不是殿下,而是唐国子民的安宁吧?毕竟国若破,家何在?
  这话直接插入人心,项一典惊愕回头,看到眼前弱不禁风的公主妻投来肯定的眼神。
  他发了半刻的神,首先回想起的是那年成兴帝万寿宴、午门流血夜。
  那日成兴帝传下密令让他袖手旁观,他忧心忡忡怕出岔子,毕竟周冲势大,稍有不慎唐国便将改天换地,于是躁动大半个下午,早早就点好兵,急等新的消息。
  等待是煎熬又漫长的,上头的密令又绝不可违逆,等来等去,好不容易等到线报,说天上出现鹰头图腾了。
  他终于把心揣回了肚子里,慢悠悠打马入皇城。
  漆黑的天幕降落夏日的暴雨,风中吹来浓重粘稠的血腥味,百官陆续归家,从点起风灯的长长甬道下蜿蜒流泻出来。
  宫门昏暗里,大柱国匆忙拉开一个小姑娘,避让开神机营的同时,低声朝那小姑娘说了几句什么。
  或许大柱国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是因为稀里哗啦的雨声将那几句话掩得叫人听不清。
  项一典没有听清那些话,但从相错而过前那一眼,他就看到了经年旧友的影子。
  于家少将军光风霁月。
  人人都这么说。
  项一典太羡慕于颂,出身名门望族,才貌文武出类拔萃,赤诚肝胆日月可证,才及弱冠已披甲征战四方,打过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仗,为家国天下抛头颅,洒热血,一旦返都又摇身一变,成为那个白衣不染纤尘的翩翩少年郎。
  再次相见那年,已是轰动都中大街小巷的那场盛大的两族联姻,他眼见着幼时与他交好的哥哥立业成家,身边围绕、牵挂的人又添了,想着不久之后,新婚燕尔的夫妻会诞下新的羁绊,开怀的同时,项一典在宴上把自己喝了个酩酊大醉。
  他提一壶酒,任凭鬓发散乱,席未散,人已独自走上看不到头的长盛大街。
  他没有手足兄弟,除却生母之外,不敢再有心之所系,也不可以有。
  那个人,都有。
  彼时神机营的人穿过午门,闯入瓢泼大雨,项一典摘下头盔,舔唇尝不出雨的滋味,长乐殿里明灯不灭,他高喊救驾来迟罪该万死,吊儿郎当的模样又重现,甩着头不禁笑了。
  他见到了谁。
  是昔日故人之子,那阵子引得椋都暗潮汹涌的一个小姑娘。
  他听到了什么。
  周遭的嘈杂变得模糊,有个熟悉清朗声音在耳畔温润如玉,好似从陈年佳酿里浸漫出来的一缕清雅。
  人生一世,朝夕可争。身后之名,何足挂齿。
  大人?燕姒晃了晃手,不知这人在此情此景怎么还走起神来。
  项一典眼前虚景被这一晃挥散,两个声音交织在一起,让他入妄念,回过神早已再次泪湿衣襟。
  是不是无处可去,伤心了?燕姒歪头问他。
  他恼羞成怒,却不好发作,扁着嘴说:项某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岂会因这等小
  不是的。燕姒认真打断了他,一双眼睛灵动逼人,都中还有大人的至亲。
  项一典闻言脑中炸出惊雷,瞬息的愣怔叫燕姒抓了个死。
  这位小姑娘又万分诚恳地道:若您愿追随殿下,您的至亲,便由于家来守护。
  项一典快抓狂了。
  他的身世藏得那般隐晦,公主妻是怎么知晓的?!
  其实刚才那些戳人心的话像是给人挠痒痒,无非哄着他从伤怀里挣脱出来,现在这一句,才是实打实地筑起台阶,那台阶就在项一典脚下,将他的颜面顾得滴水不漏。
  好生厉害。
  项一典心下感慨,点头道:成交!
  燕姒心满意足:多谢大人。面前人太高,她仰得脖子发酸,总算放松下来,又想起先前曹大德那番话,然后说:官家只让殿下带亲卫队八百来人走,这路上恐再生出别的事端,大人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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