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江平翠摇了摇头,她将手中白子反复揉搓,感受那微热,眼中似有过往。
边南之地小镇密集繁多,景军搜刮抢夺也能再支撑一阵子,攻下鹭城并不需得费多大力,他们已经打到那儿了,撤军便算功亏一篑。
唐亦不明就里,如置身云雾。
江平翠知他长处,耐心道:殿下去桌案那边,拿南地堪舆图。
唐亦很听话,掀袍去寻了图册走回来。
他坐下时,展开堪舆图,捧在手里看南地各处地貌标识。
确然,边南飞霞关外到多国交界之处,有一片无主之地,小镇繁多。看图时,他又逐步推敲,说:景军放弃从正西方跃过大峡谷直入唐国腹地,一是因大峡谷激流险峻,二是往上乃卡尔查草原,离征西侯囤兵之地过于接近了。他们绕道攻打鹭州,只要再坚持一阵子,拿下鹭城,就能占领鹭州七郡,这才算胜利。那为什么会撤军呢?
江平翠道:西南多梅雨,地貌像是一个盆,丘陵山崩和洪水猛兽常年来势汹汹,这是他们想侵略唐国的主要因由,因为天灾来临时,他们的家园会被无情摧毁,但凡是人,逃不开求生,既是如此,你说他们撤什么军?
唐亦想不出个所以然,自幼饱读诗书,关键时候不堪大用,心中甚为惭愧。
见他低头不语,江平翠愈加温柔了。
殿下,不必愧疚。唐国皇嗣共有三人,坐上龙椅的当今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所学所知,还远不及您呢。
唐亦深怀感激,眼里有了微光。
江平翠道:奚国地处正南,奇花异草多到数不胜数,他们出名医,制良药,许多名贵药材只长在本土,当年他们国君送儿子入景为质,同时也为景国提供良药贸易,其中以对外伤有奇效的无忧膏最珍稀值钱,上等金疮药只能算平平无奇,战场上刀剑无眼,良药需求量极大
话及此处唐亦豁然开朗,立即道:奚国和亲公主一死,奚国国君所下的第一道圣令,便是关闭唐奚商道,阻断两国互市!所以除去长生不老之术,奚国还把行军打仗必不可少的药材握在手中,那景国大将军杀了奚国公主,便是同奚国结下了仇怨!景国也怕!
殿下一点就通。江平翠满意道:没有战争之时,奚国靠和亲同景国表面和气,但景国浪子野心,别人送到手里来的东西要花大价钱,还得低下头,他们怎么不吃掉这只老虎,把紧要之物据为己有。
若非如此,奚国也不会同唐国协商,秘密联姻!唐亦手持堪舆图,刚明白了个中关窍,转首又犯起难,可此事同今夜之局又有何勾连呢?
江平翠把汉白玉棋子丢回瓮中,接着道:景军再掀战事,奚国药材之困已解。此战非同小可,稍有不慎
她起了身,负手而立。
绡纱窗外月光琅润,唐亦随她视线望出去,听到她细声低语。
便是,国破家亡。
唐亦不寒而栗,紧皱眉头说:皇兄需要二姐保江山,二姐一心图谋鹭州,她若拿下鹭州击退景国,为奚国和亲公主报仇雪恨,不愁奚国不向边南敞开商道大门!这弹丸之地的小国,竟好生厉害!
江平翠对月叹道:可不是么这一局,殿下先出手,好坏还难料,端看她唐绮能不能六亲不认。
【作者有话说】
忠言逆耳利于行[1]:谚语,出处《史记留侯世家》
第209章 急行
◎先生,您见过身陷包围的帝王么?◎
江平翠同唐亦叙过话,唐亦知晓今夜等不出个结果,端看明日如何了,便起身向江平翠告了辞。
夜风刮得凶,江平翠关门时手上吃力,正欲铆足劲去扣门栓,门后一只手突然横到她眼前,咔哒一下将门栓合上了,动作一气呵成,毫不犹豫。
姐姐。门后的女郎轻唤道。
江平翠眉眼颤动,回身往屋中走。
你何时来的?
江守一跟在她的身后,步子踩得极轻,如若无人,只闻其声。
来了一阵子了。
江平翠走到圆桌前停下来,去提壶倒茶,发现壶中没了水,又将壶放下,兀自坐到桌前,抬眸看跟过来的人。
她还是一身黑衣,马尾辫高束,来去无踪,像漆黑深夜里一抹难以捕捉的影子。
江平翠指着另一条四角凳,对她道:坐吧。
江守一背着那双手,浓密眼睫簌簌而动,神情瞧着还很拘谨。
长盛大街上的打更声远远传来,江平翠听着时辰,又说:我早与你说过,咱们各为其主,你不必常来探望。
江守一咬紧牙,只挣扎了片刻就抱手一拜。
太妃命我拦下主子,不让她追出城,我没能办好,前来求助姐姐。
江平翠闻言微蹙起双眉,推敲道:太妃的意思,是想留在喻山行宫。
江守一道:姐姐所言极是。
她们两个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一个养在江家,跟随周氏多年,另一个流落在外,受杨氏收留养育之恩,自行选择做了唐绮的死士,本该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些年每逢相见必定不欢而散。
直到周淑君一意孤行,江平翠另择新主,江守一才接受她这个做姐姐的,念着血脉至亲的情分,时隔几日来唐亦府中探望。
二人心照不宣过完一个秋,彼此从不谈及时政,因为江守一是死士,她死也不会背主,江平翠体谅她,只告诉她如今在教授三殿下诗书,并未说自己成了唐亦的谋士。
可眼下,这孩子已把昭太妃的盘算直接送到了她跟前。
江平翠凝望她眉眼,须臾后轻叹,道:你这孩子,把杨门那套认死理儿学了个八.九不离十,这般重要之事,岂能轻易向外人说?
江守一埋着头,额前碎发被先前的风刮得凌乱,她心中却有一番严密衡量。
姐姐绝不会陷我于不义,不是外人。
江平翠虚长她八岁,幼时起便跟在周淑君的身边,所学渊博,所知甚广,江守一认可她的才能,也信得过她。
她们姊妹之间难得有了眼前和睦,彼此又是世上唯一至亲,江平翠确燃想与她惺惺相惜,听到她没拿自己当外人这样的言语,心里渐暖,就伸手拉她坐。
你这双手,本该拿笔的。江平翠触摸到江守一手指厚茧,心疼道:咱们江家历来出的都是谋士,祖上先母做过帝师配享太庙,可你啊
江守一心里还惦记着唐绮那边,哪有心思听这些,虽说心在一处,毕竟隔阂多年,如今她还不适应同江平翠这般亲近,又有些自愧,别扭着把手抽了回来。
主子出城了,姐姐,我该怎么办?
江平翠说:方才你来,没听到我与三殿下谈论的话么?
江守一摇了摇头:房顶风大。
那也的确是。
江平翠轻轻点着下巴,思索着道:你没来之前,我还不知今夜是何结果,但既然你来了,那就留下。
江守一听不明白,收缩着瞳孔,问:留下来?
江平翠笑着说:是啊,太妃决意留在喻山行宫的话,安顺殿下明日便能顺利出征。
江守一听着她所说的话点头,又摇头:可主子去,是为追她妻!
江平翠笑得越发喜悦。
傻丫头。她拍了拍江守一左臂,于家女哪是什么小兔,她身上流淌着辽东于门的血液,活脱脱的一只丰满羽翼的烈鹰,她身后站着银甲军和御林军,如何飞不出椋都魁伟高阁?只要她想走!
江守一听了个一知半解,还踟躇,说:太妃那边
江平翠心中有了答案,人就犯起困,她捂嘴打了个哈欠,才说:莫想了,明日你出城去喻山,太妃留在椋都,官家也会退这一步的,他不会真的蠢到不顾及那辽东三十万兵马,早点回去歇了
夜已很深。
江守一出了唐亦府邸,独自走在长盛大街上。
她反复絮叨着江平翠对她说的话,悬着的心始终不得安稳。
风掀起她的兜帽,她拿手按住,在皎洁月色里,回想起多年前和江平翠相认的场景。
那也是一个这样寒冷的初冬深夜,元福宫里闯进了不知来路的刺客,彼时的昭皇妃不想声张,命她去追,她一路追到坤宁宫宫墙上,与那刺客缠斗的时候,不慎挨了一拳,人倒是没什么大事,摔下宫墙却被一颗橘子树刮破后背大片衣裳。
她就是那时候遇到江平翠的,江平翠看到了她背后刺青。
属于江家人独有的刺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