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这香囊,里面是娘亲最喜欢的辛夷花,你随身戴着,就当是娘亲在你身边。”
  之后,裴宣便再没有见过娘亲。世人只知她是河东裴氏东眷房,而不知她有名有姓,叫莫依风。她如那早春的辛夷花,香味随风而逝,凡人难以追寻。
  “宣哥儿,你祺哥哥身子骨弱,受不得出家的苦。我们家必是要寻一个嫡亲的儿子代皇子出家,为皇室祈福。你娘亲去世后,我待你如亲子,你便是嫡亲的儿子。由你到宁乡沩山寺剃度,最合适不过。”
  裴宣年幼,不知出家的苦,既然父亲大娘子皆要他去,他便去了。只是他不知出家要摒弃世俗一切,包括娘亲给的香囊。
  “这,这辛夷花香囊是娘亲给我留下的唯一遗物,我舍不得。”
  到了沩山寺行剃度仪式,师父们要他把一切都舍了。裴宣死死捏住那香囊,不肯放手。
  师父们不是不通理的,道:“既然这孩子还未下定决心,且回去吧。”
  父亲和大娘子却不愿走,与他说了许多道理。最后,他仍执拗不肯,父亲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大娘子令人捉了他的手,将他手中的香囊抢过。在争抢中,香囊破裂了,里面的花材散落一地。
  至此,世上再无裴宣,而多了一个叫法海的和尚。
  裴宣从梦中惊醒,满头大汗。
  竟又梦见了昔日过往,他都以为自己全忘了。
  “阿年,你又做噩梦了么?”一只冰凉纤细的手伸来,替他将额上的细汗擦干,又将他揽在怀中。
  裴宣抬头,见到玉郎秀丽俊魅的脸,略怔住,道:“也不算噩梦,不过是些幼时往事。”
  “与我相守,阿年该只有欢愉。竟还能梦见往事,便是我的不对了。”玉郎翻身将他摁在下面,语气旖旎。
  两人不着片缕,相互依偎,情意缠绵。
  裴宣想。
  是了。
  他与玉郎相守,不该总梦见自己是一个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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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此龙非彼龙。
  第33章 第三十三回
  玉郎。
  裴宣睡得有些难受, 脑子里被乱七八糟的梦境扰得糊涂。他一会儿在奇异古怪的巨大楼宇之间,一会儿又在漫天大浪里与两只巨蛇斗法。
  他睁开眼,见到身边睡得正熟的玉郎。
  倒真是如玉质般的郎君。他侧卧在床榻, 一头青丝如瀑般铺散在枕间,几缕发丝垂落在颊。鼻梁高挺, 鼻尖微翘, 淡唇如初春之樱,肌肤似洁白冷月。
  活人能有如此美貌吗?便是最手巧的工匠师傅, 用最剔透贵重的玉石雕琢,怕也难成。
  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裴宣将两人相扣的十指悄悄分开, 艰难地在船舱中站稳。他记得自己曾坐过船,但具体的记忆已难复现。
  木质的天花板随着海浪的起伏轻轻晃动,月光从圆形的舷窗中透进来,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寻了床边薄薄的毯子裹住自己,赤脚往舱外走。
  夜海宽阔,鼻尖萦绕着若有似无的冷香。
  这是哪里?
  “阿年,你醒了?”
  裴宣回头,发现是玉郎跟随过来。他手中提着灯,眼睛在光照中泛着淡淡的金芒, 像是盛满了细碎的星光。
  他从后面抱住了裴宣, 柔声问:“怎么不叫醒我共赏海中月景?”
  “月景,也没有你美。”裴宣笑, 覆住了玉郎的手背。
  玉郎的手很凉, 怀抱也很凉。这凉意令裴宣略微清醒了些,他问:“为什么一直叫我阿年?”
  玉郎稍楞,回道:“你的小字不是宜年吗?我一直都是叫你阿年。”
  宜年。
  裴宣对这两个字感到陌生又熟悉,他似乎忘记了很多事情。
  “那这船, 没有帆,没有舵,在海中独行,会驶向何处?”裴宣握住玉郎的手,将灯放置在船头,转过了身来问。
  玉郎却笑着,反过来握住裴宣的手覆上自己的脸,说:“阿年,你在说什么胡话?我你相守此处,无需帆,也无需舵,自没有方向,也没有终点。天长地久,海枯石烂,亦不过如此。”
  手掌冰凉的触感令裴宣心头一颤,玉郎的指尖在他的掌心轻轻划过,带来一阵酥麻的痒意。
  “阿年,”玉郎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你的手好暖。”
  裴宣抬眼,只见玉郎微微低头,唇瓣微启,露出一小截粉色的舌尖。舌尖轻轻触上裴宣的掌心,触感冰凉柔软,带着一丝湿意。
  一阵酥麻从掌心蔓延到全身,让他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别动,”玉郎轻声说,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让我好好尝尝你的味道。”
  舌尖顺着裴宣的掌纹缓缓滑动,像是在细细品味每一道纹路。他的动作很慢,很轻柔,却让裴宣突然有了一种心悸的感觉。
  “阿年,”玉郎半眯着眼,声音带着一丝喘息,“你的味道真好。”
  竖瞳,分叉舌,冰凉滑腻的鳞,无不提醒着裴宣与他相守的玉郎不是凡人。那置身于如此孤舟梦境的他呢?又会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玉郎。”裴宣低下声音,往前与他鼻尖相抵。
  薄毯滑落,月下赤诚。
  身体还残留较前交融后的黏腻,却食髓知味,甘愿再入情潮,在疼痛愉悦反复游转。
  他的手,握住了玉郎的后颈,如握住了坚冰。
  裴宣本清澈的眼神,突然发了狠劲,问:“你非等闲蛇妖,幻境惑我,是以何为?”
  他被惑得忘了很重要的事情,但经文禅意早已被他刻在骨中。裴宣嘴中泻出《大般若波罗蜜多经》的念词:“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这蛇妖怕是海兽,却无人间常识,不知船有帆,行有舵,轻易便显了面目。所言爱侣相守、美人相伴,所谓天长地久、海枯石烂,于他裴宣皆是虚妄。
  玉郎破了功,不得不现真身。
  巨大的青蛇在月色海中腾起,掀起巨浪,孤舟断作两半沉入海底,裴宣也被抛入浪中。
  青蛇却用蛇尾将他卷住,爱恨交加,道:“阿年,你我相爱相守,即使幻境,你何必非要戳穿!凡人寿短,这梦中便是永恒,你我可永不分离!”
  孤舟沉没,记忆汹涌复现。
  裴宣恍惚,想起自己是佛号法海的和尚,玉郎是为姐姐向他复仇的青蛇。他在俗世轮回中意图助青蛇明悟,却阴差阳错被卷入了紫山方家庄活人祭祀的阴谋旋涡中。
  “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他在轮回中舍戒,佛却早已与他同心同骨,“四相皆空,怎可为爱恨?”
  “你什么意思?!你所说的爱我,皆是骗我吗?”巨蛇将裴宣高高举起,置于眼前。血盆大口张开,露出一排排尖利的獠牙,闪烁着寒光。
  巨浪滔天,裴宣却不为所动。
  “不过一只妄图成龙的小小虺蛇,竟装作是玉青,还以此指责于我,该我问你什么意思才对吧?”
  他毫不客气戳穿了虺蛇的伪装。
  “大胆!!!”虺蛇没想到自己的苦心蒙骗被一下子戳穿,发出了猛烈的怒吼。
  蛇尾松开,裴宣跌入了海浪之中。
  既然虺蛇能伪装玉青,制造这样的幻境,怕他们分别之后玉青已陷入危险中。裴宣担心玉青,不仅因玉青是他的心结所在,还因为……
  海中幻境已破。
  裴宣发现自己处于全然黑暗的空间,鼻尖的冷香却还在,道不明来自何处。他知道虺蛇定没有远离,正蛰伏暗处盯着他看。
  “我已识破你的谋划,你以活人祭祀妄图成龙,不过是自欺欺人。若吸食七十年人间血肉便能登真龙之境,岂不是什么蛇都能飞升?”裴宣决定以理相劝,“你这活人祭祀的办法从何而知?你定是被人蒙骗,不如坦白交代,以功抵过。”
  “哈哈哈,你这凡人,不是已经舍戒反俗,竟还是一副出家人口吻,谁能相信你许了一只蛇妖婚嫁?”
  裴宣知虺蛇拿玉青说事,不过是想要扰乱他心神。他心志坚定,自然不会受到三言两语左右。
  “七十年前,是你救了方家庄一村的人,还是你害了他们?”裴宣问。
  虺蛇听他执着于紫山往事,哼笑一声,道:“凡人,命如草芥,也只有和尚满口善哉要为他们讨公道。我也不怕告诉你,七十年前,皇室令近卫荡平紫山,可与任何妖族无关。他们自相残杀,本座不过是坐收渔利。”
  “你敢说紫山龙井与任何妖族无关?”
  “哈哈哈,阿年你当真敏锐。紫山龙井……紫山龙井,那可是血海深仇……”黑暗中倏然亮起一只巨大的血红色的眼来。
  裴宣无所畏惧,与其对视。
  “你可知紫山龙井由何而来?”虺蛇低沉的声音里听不出是怨还是怒,他自问自答道,“人人都道紫山龙井香醇天资,是皇室贡品。滋养那贡品的,却是本座的精血!本座为真龙,受凡人蒙骗毁损经脉成蛟,如今重返龙身,乃天经地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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