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走吧,我送你回家。”他朝小姑娘伸出手,要去牵她,看到自己手上的血后,又改去牵住那截树枝的一头。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往巷外走,月光铺洒在身后,将两道人影拉得细长诡谲,似人似鬼。
“阿叔,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仰头问。
那方沉默片刻,说:“谢羽。”
待他们走远,暗处的二人才显露身形,其中一人疑惑道:“那是云惬上仙?”
另一人冷冷嗤道:“怎么,没见过仙这种狼狈模样?”
“确实没见过。”许一经很诚实地道。
仙能一眼辨认魇,此事修仙世家无人不知,但方才那个叫阿青的小姑娘分明也是魇,云惬上仙却像是没认出来。
“师父,云惬上仙这是怎么了?”许一经问出了心中所想。
无泽这几年被叫师父叫习惯了,起初还会怒斥许一经不准叫他师父,更有直接动手威胁的时候,但许一经此人太犟,任凭被他揍成什么样,下回“师父”还是照喊不误,次数多了,无泽就连追究都懒了。
所以他直接略过那个称呼,道:“听你的意思,倒是很尊敬云惬。”
其实不单是云惬,就连提起宣业和别仙时,许一经也大都是恭恭敬敬称呼“上仙”,而且并非是因为习惯才这么叫,能明显听出他话里对每位仙的敬重之意,有浅有深,云惬正是后者。宣业也就罢了,别的仙有什么好敬的?
无泽不乐意听,便连语气里都带上了冷笑。
许一经却坦然道:“云惬上仙行善几百年,从未有缺,我敬他是应当的。”
“是么?”无泽转头瞧着他,“你当着一个罪仙的面,敬别的仙,就不怕我一怒之下杀了你?”
许一经面上没有丝毫害怕,反而是不解。他听得出来,这话里的威胁可有可无,但既然没有那个意思,何故又要说这样的话?
不过师徒终究是师徒,师父问了,他总归要答,便道:“师父若要杀我,一早便杀了,何需等到现在?”
无泽冷哼了声,偏过脸去,道:“我不杀你,你倒是得寸进尺,敢在我面前提别的仙。”
这几年待在无泽身边,许一经也有些摸清了自家师父的性子。对于他这位师父,凡事直来直去好过绕弯,哪怕最后免不了挨一顿打,将事情说开了便不算亏。
于是他道:“师父所图之事与仙州有关,不过,师父对仙州的仙似乎没有什么敌意,弟子自然是敢提的。”
闻言,无泽转过身来,打量他几眼,道:“没有敌意?许一经,你何时敢如此揣度我的心思了?”
“并非揣度。”许一经直言道,“当年师父不杀明栖,又因宣业上仙放过祝欲,弟子心中便明白,师父虽行事狠绝,但只要没有阻碍到师父所图之事,师父便不在意这个人是死是活,顺手杀了还是顺手放了,于师父而言并没有区别。”
无泽皱眉看着他,半晌,又忽然笑了声:“许一经,小瞧你了。那你说,你这么知道我的心思,我该是顺手杀了你,还是顺手放了你?”
许一经已然习惯这种恐吓,行礼道:“全凭师父心意。”
无泽伸指抬起他的脸,将他的神情仔仔细细看了一番,才放了手道:“许一经,我倒是看不明白你。”
“害得许家没落至此,被修仙世家厌弃,却又敬着仙州的仙,又同我这个罪仙搅在一起,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条人命,说起仁义道德时又很坦荡。”
“你究竟……站在哪一边呢?”
对于这份猜忌,许一经并不惊讶,因为这几年都是如此,虽然他早已说过自己是遵循本心,但师父并不信他。
不过时至今日,他也不想证明什么,只道:“无论如何,我都是站在师父这边的。”
无泽看着他,猜着他这句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但依旧是没有定论。
“许一经,倘若有朝一日你敢叛我,我一定会杀了你。”无泽笑了笑,又说,“我相信会有这么一天的。”
“……”
许一经难得语塞。他其实也很想不通,为何师父从来不信他,也从来不信窗下风的那位上仙。
师父与那位是几百年的情谊,而且不难猜到,师父能从业狱里出来多半也有那位相助的缘故。师父不信他也没什么,毕竟他们只做了短短几年的师徒。可师父连那位上仙也不信,他想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师父。”许一经思忖了一会,还是开了口,“弟子始终有一事不明。师父为何谁也不信?是与当年遥明坞贺家灭门有关吗?”
他能想到的所有事中,也唯有遥明坞贺家一事最有可能。虽说是三百年前的旧事,但师父因此沦为罪仙,进了一趟业狱,出来后便说要倾覆仙州与天道为敌,若要寻个缘由,也只能是贺家的事了。
可就在他问出这个问题的下一瞬,一道强劲的力量便震在胸口,将他整个人震飞出去,钉在墙上,又砸落在地。
无泽踩在他肩上,弯身轻笑着问:“许一经,谁给你的胆子提这件事?”
许一经并不反抗,只道:“弟子知错。”
无泽这才敛了笑意,抬脚往巷外走。
许一经熟练地爬起来,抹去嘴角的血,便也知道师父的态度了。
此事不该问。
不过,师父虽然没有回答,但他已然得到了一半答案。
***
云惬先前去过杏花村,认得路。他牵着阿青走了很久,途中碰上了不少人。大抵是他身上血污太多的缘故,这些人有的便躲在暗处偷偷看他们。
不过好在一路平安,这个叫阿青的小姑娘也很乖顺,不哭不闹,只偶尔同他说话。
到了杏花村,他们沿着水沟走,很快就找到了那棵挂着灯笼的树。
小姑娘很高兴地说:“阿叔,我到家了。”
云惬手里还握着半截树枝,他愣了愣,视线从那破败又了无生气的房子转移到阿青身上,忽然就醒了。
这些天他们几乎日夜不歇,阿青没有喊过累,也没有喊过饿,他竟然没有意识到,只有死人才会不知饿不知累。
而且他们走过的那些地方,以及这个村子,分明都破败不堪,没有一丝活人气息。那些躲在暗处看他们的人,分明也不是人。
这么多明显的破绽,他竟然都没有注意。
“阿青。”他蹲下身来问,“你有什么很喜欢,却没有得到的东西吗?”
“很喜欢的东西?唔……”小姑娘歪头想着,想得很努力,好半天才眼睛一亮,说,“李家姐姐有一支玉簪,很漂亮很漂亮,我娘说,等我长大了也给我买一支。”
云惬点了一下头,道:“好。”
话落的瞬间,阿青的笑便永远凝固在了脸上。
云惬将这个永远也不可能再长大的小姑娘葬在屋后,取下自己的玉冠凝成一支发簪,一并葬了。
“云惬啊云惬,你自己都自顾不暇,怎么还有闲心给别人立坟呢?”
一道嘲讽的笑落在身后,云惬回身去望,无泽一身红衣,在这四处残破的地方格外显眼。许一经站在边上,抬手作了个礼:“云惬上仙。”
云惬不认得他,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但也没问什么,很快目光就回到无泽身上。
从动手到结束,至始至终,云惬没有说一个字。
无泽看清他眼底的恨意,反而笑了:“云惬,你杀不了我。”
云惬决然地阖了眼,似是连看也不想看见他。
无泽却道:“可我也不杀你。我要送你去长明,见见你那位死了的好徒弟。”
听到后面的话,云惬猝然睁眼,满眼惊怒,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第106章 鹤伤故而长别
“师父。”
谢七伤好当日, 回仙州拜望师父,端端正正行了个礼。
云惬看着他完好的手臂,真心实意为他的奇遇感到高兴, 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道:“好, 你如今这样很好。”
师徒相视而笑,却在下一刻, 一只手生生穿透谢七胸膛,鲜血淋漓地展露在云惬面前。
云惬骇然睁眼, 正对上许一经的视线。
此刻他们正坐在去往长明的马车上,车内只他们二人,将云惬送去长明的差事无泽扔给了许一经来做。见人醒了, 许一经便道:“上仙可要停下来歇一歇?”
虽然将差事丢给他,但无泽也没有全然不顾他这个徒弟的死活,提前给云惬落了几道禁制, 如今云惬用不了仙气, 自然也逃不走。方才云惬梦中惊醒,许一经瞧在眼里, 这才问了一句。
但云惬厌极了无泽,自然也厌恶他这个徒弟,连话也不想同他说。
长明谢家的事,许一经自知对不住这位上仙,便主动又道:“上仙放心,师父只让我将你送去长明,这禁制也困不住上仙几日,待到了长明,上仙便自由了。”
不打不杀, 只送去长明。云惬想不通其中缘由,终于没忍住转头问:“他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