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不过谁也没想到,除了明栖之外竟还有人站出来阻拦。
离无上仙并没有来,但离无上仙的徒弟来了。正是谢霜。
谢霜来得很晚。说到底她只是仙侍,仙州的决定她不能事事知晓,若非是她放出去的纸鹤时时留意着斥仙台的动向,而向师父询问时离无也没瞒她,她怕是连赶过来的机会都没有。
为首的仙倒是认得她,却没将她的阻拦放在眼里,只道:“你是离无的徒弟,我不伤你,你且退开。”
谢霜却站在原地不动,道:“我不明白。正渊上仙,我不明白。”
正渊与离无熟识,对离无的徒弟便会多出几分耐心。他道:“你有何不明?”
谢霜截然道:“我不明白,祝欲已经进了业狱,宣业上仙也被锁在斥仙台,仙州为何还不肯放过他们?”
她这话不单是在问,更透着明显的不满。仙被一个凡人质问,总归有损颜面,另两位仙脸色都不大好看,但为首的正渊没说话,他们也不好说什么。正渊的心思仙州大多仙都看得出来,没人想在这个时候驳他的面子。
如他们所料,正渊也确实没有斥责谢霜,反而郑重其事地解释道:“如今苍生危难,仙州自当履行职责,宣业身为仙,却耽于私情,弃苍生于不顾,仙州此举既是为他清肃罪业,也是为苍生寻一丝生机。”
这番话大义凛然,仿佛挑不出一丝错处,谢霜却一句也听不进去。
“可他们有什么罪业?苍生危难是因为魇乱,魇乱又不是他们造成的?”
“拯救苍生明明是仙州和修仙世家的事,为什么只落到他们二人肩上?难道没了祝欲,没了宣业上仙,魇乱就平不了,苍生就彻底完了吗?天下哪有这样的……”
“胡闹!”正渊斥住她,“你的这些话要让你师父听了去,她必要罚你!”
谢霜却道:“师父不会罚我。就算她要罚,我也要说。”
“正渊上仙,你口口声声说他们弃苍生于不顾,可徐家的大阵是他们破的,浮山的魇乱是他们平的,就连业狱也是宣业上仙镇压的,他们几时危害过仙州?危害过苍生?”
声声质问,字字句句掷地有声,一时之间,斥仙台上鸦雀无声。
片刻,正渊才再次开口:“如今没有,将来却未必没有。”
谢霜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和仙叫板,当即便道:“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凭什么给他们安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她顿了顿,终于还是没忍住说:“而且,倘若他们真的徇私,不顾苍生安危,宣业上仙早就取了神木救人,祝欲也用不着进业狱……”
说到后面,她偏了下脸,竟是鼻子一酸,瞬间湿了眼眶。
她这么说,不单是驳了仙州众仙的面子,更是在指责仙州把人送上斥仙台的事,话里话外都传达出同一个意思——
错的是仙州,不是他们。
“谢霜!慎言!”正渊刻意加重了语气。
但这一次其他仙没有再保持沉默,边上的天昭开了口:“正渊,你就是再有意护着她也无用了。她能说出这番藐视仙州的话,怕是也听不进劝诫。你既不肯出手伤她,便让开。”
正渊偏过头,有些不悦:“她是离无的徒弟。”
天昭事不关己一般,道:“我与离无没什么交情。”
“……天昭,你敢!”
“没什么不敢的,你让开。”
“好了好了,二位,今日还有要紧事,莫要在斥仙台上动气。”
第三位仙出声劝和,又对谢霜道:“离无的小徒弟,你且先回去吧,真与我们对战,你也是没有胜算的,平白让你师父担心了。”
“我不……”谢霜咬着唇,神情颇倔。
她满心的委屈,却不知这委屈从何而来,只是她突然想起,那个人顶着个罪仙后人的名头,受人指摘谩骂时,或许比她现在还要孤立无援。
“回去吧……”
一道极为平静的声音沉沉落在身后,明明不大,却叫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楚。
斥仙台上的人此刻终于有了动静,他的眸子依然半垂着,像被雾掩着。他缓缓抬起有些枯瘦的手,如星如尘的细碎流光便从他的指尖流出,蜿蜒而去,直至汇入仙州神木的根系。
流玉精……
在场的仙没有谁不认得这东西,就连晕死的明栖都知道,这是天墟造物,也是仙州神木生长的本源。
沉默半晌,先开口的是那第三位仙:“宣业,你已受二十八道雷刑,又何必如此呢?”
叹息一般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
天昭深深看了一眼斥仙台上的人,也甩手而去。
“宣业,好自为之。”正渊说完,便看向弄不清状况的谢霜,“走吧,与我回去同你师父请罪。”
斥仙台一下子变得十分空荡,除了被囚锁在此地的人,便只剩下十命和明栖。明栖还没醒,十命望着斥仙台的中心,一副很不高兴的模样。
宣业对此视而不见,只轻声说:“帮我一个忙。”
十命沉着脸走过去,正见宣业唇角溢出血来。
“糊涂!”她忍不住骂道。
宣业仍是没什么表情,自顾自托起手中的傀儡纸人,道:“帮我固一固它,别弄坏了。”
只要他在斥仙台一日,仙气便会不断流失,长此以往,怕是连这个纸人也护不住。
十命并不乐意,但接过纸人时动作却很小心,渡了不少仙气上去。
约莫是太过气恼,她甚至不肯听宣业的道谢,将纸人还回去就立刻拖着明栖走了。
明栖醒后听说了斥仙台的事,知晓宣业以流玉精温养神木,才换得仙州放弃抹去他的记忆,当即就从长乐天直奔各家仙府找人理论。仙州大多数仙都没能幸免。即便是他们紧闭府门,明栖也有别的法子登堂入室。有几个仙脾气不好,火气上来了与他争论,便被他好一番说教,闹到了动手的地步。
最后是十命把人拖走,才结束了这场闹剧。
不过,十命去拖人的时机很巧,正好在明栖闹完最后一位仙的仙府才去拖人,让明栖免了一顿打。
第96章 偶得机缘入天墟
业狱中无法记岁,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他甚至无法看到自己的全貌, 只能通过触摸确定,自己现在大概是一具骷髅的模样。
或许是已经死了, 又或许是没死透。
他看不见,也听不见, 只是不知疲累地行走在业狱中。
烈火扑面而来,却未能伤他分毫。倘若他能看见, 便会发觉自己周身都笼罩在如星如尘的流光之中,这流光与不知名的力量汇成一层薄膜,将他全身上下都包裹住, 替他挡住了业狱中的所有怨煞和炽热。
那是曾经被渡入他血肉之中的,而今血肉不在,只剩枯骨, 但那两股力量仍然庇护着他, 与他死生同在。
他在业狱中行走自如,偶然之间踢到了一块石头。
姑且是石头吧, 毕竟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将那石头捡起,入手冰凉,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排斥,反而觉得这是什么失而复得的宝物。
他细细摩挲,辨清上面刻着的字。“宴春风”,“祝欲”,除此之外,似乎还雕刻着纹样,像是一只鸟。
祝欲是他的名字。他记得。
当然, 他也只记得这个名字。
虽然别的他不记得,但既然刻着他的名字,那应当是他的东西。他身上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存放这块石头,只能时时刻刻将石头紧握在手中。
但可能是他握得太久,也握得太紧,不知道是哪一刻,石头突然碎裂,化为齑粉从他指缝间滑落。
他慌忙摸索着跪下去,着急地想把“石头”捧起来,但显然做不到,无论他尝试多少次,枯骨始终留不住太过细碎的东西。
反而是业狱中的风,轻而易举就带走了他所珍视的东西,而他连反抗也做不到。
这种心情十分微妙,他并没有愤怒或者悲伤,只是觉得遗失了什么,应该找回来。
他也确实伸出了手,而当他的手将要落空时,有什么事物托住了他。
就像是另一只手,无比温柔地缠绕在他枯朽的手指上,牵着他,指引他前行。
事实上,那并非是“手”,而是和附在他身上的那层薄膜中一样的流光,只是更亮,更碎,也更纯净。
他并不知道,那是曾有人承受极大的痛苦,生剥神魂,强行为他留下来的一丝生机。
而今,他双目不再,却跟随这一线生机的指引,行过业狱,走入了天墟。
传闻说,业狱是世间一切罪业开辟出的一道裂缝空间,其间业火永不熄灭,怨煞永不安宁。
无论是旧书所记还是人们口口相传,论及最多的都是业狱的可怖之处,而鲜少有人知道,天墟与业狱相连,当业狱中的怨煞流入天墟时,满身罪业都将涤净,化为如星如尘的细碎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