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直到多年后祝世飞升仙州,成了令更。
  真应了那句“不放心”,令更依然会时不时到祝家来看他,询问他的近况。
  祝家人不喜欢他,弟子聚在一起都说他是沾了令更上仙的光,否则早就烂死在臭水沟里。这话没错,他听多了也没什么感觉,只是越来越不爱同人说话,弟子们便给他取各种外号,闷葫芦、哑巴、没舌头的蠹虫……
  他从来没将这些说给令更听,他只会算着令更来见他的日子,提前避开那些不待见他的弟子,怕令更听见。
  但那一次到底是让令更瞧见了。
  不知道是哪个弟子将他的被子扔到了廊下,他去捡,回来的时候门紧闭着,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笑声。他垂下眼,抱着被子找了个勉强能挡雪的角落,窝在檐下沉沉睡去。
  但后半夜雪下得太猛,他被冻醒,眼前甚至出现了幻觉。
  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一道人影朝他奔来,行色匆忙。
  夜里亮着火光,那人踏雪而来,像一位仙人。
  他浑身发烫,却感觉自己在梦中被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托起,又轻轻放下,然后,他就像跌入云端,卧在柔软的云上渐渐失去意识。
  再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正趴在一个人的肩背上。那人似乎是察觉到他醒了,怕他掉,抄在他膝弯的手往上抖了抖。
  熟悉的气味挟着霜雪味窜上鼻尖,他一声不吭,只把头往那人肩颈埋得更深。
  “生我的气了吗?”令更缓慢往前走着,微微偏着头像是想瞧他一眼。
  他闷声说:“……没有。”
  过了会儿,他又抬起头露出一双眼睛,声音依然闷闷的:“这是哪里?”
  “仙州。”令更答他。
  于是他紧抿着唇,又不说话了。
  令更耐着性子问他:“祝家的事,为何不告诉我?”
  他仍不说话,只是下意识绞紧自己的手指。
  令更低头看着,感受到他的不安,终是无奈地叹了一声。
  良久,令更温声问道:“你想不想同我留在仙州?”
  话问出口的瞬间,令更明显感到背上的人身体僵了一下。于是问了第二遍:“你想不想同我留在仙州,做我的徒弟?”
  他伏在仙人背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肩膀却微微颤抖起来。
  很久之后,一道又轻又闷的声音才落在仙州的云雾里。
  “想的……”
  想的。
  怎么会不想。
  他无时无刻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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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又晚了,这几天估计都不准时,不过还是日更的~
  =3=
  第41章 仙人抚我顶(3)
  桃花下除了主人和童子, 至此多出来另一个人。
  祝风成了令更上仙唯一的徒弟。
  仙州每十年会从修仙世家挑选仙侍,祝风是唯一一个没有参加比试,破格成为仙侍的人。
  此事传开后, 修仙世家自然不满,十命的正机缘一月内飞来七只信鸟, 无一不是请求仙州妥善处理此事,不要厚此薄彼。
  但十命散了那些信鸟, 没管。
  她在外人面前素来是个严肃公允的模样,但令更上仙救过她, 开导过她,她是极尊敬令更的。见不得旁人说令更半句。
  仙州也有几个仙来劝令更,给他出主意, 让祝风参加比试,再顺理成章收徒。
  令更一一都给拒了。
  先不说祝风灵根不好,能不能通过比试是一回事。下一次挑选仙侍的时间是三年后, 他总不能又把祝风送回祝家养三年。
  这孩子他捡回来养了那么多年, 刚把性子养开一些,这才飞升没多久, 性子就又倒回去了。断不可能再把人送回去淋雪。
  于是祝风又像一条尾巴一样,整日都跟在令更身后,在仙州是这样,出了仙州也是这样,但凡有谁看到令更,再看一眼,他身后必然跟着个闷闷的少年。
  少年如今长高不少,眉眼生得锋利,一身英冷气质, 依然不爱说话。虽说身在仙州,但同仙州的仙、仙侍都不熟悉,关系亲近的只有两位。一位是他的师父令更,另一位便是正机缘的十命。
  他与十命起初不熟,但因着令更的关系,十命常常会到桃花下来,二人便避无可避的会见面。祝风性子闷,也不喜管旁人闲事,但十命瞧着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比他还小,总让他觉得是个妹妹,忍不住照顾关心,一来二去,二人便熟络起来,真真有些像是一对兄妹了。
  十命是半仙,瞧着年幼,说话行事却是个正经模样,仙州没有哪位仙会把她当成妹妹,唯有祝风。
  也正因二人关系亲近,所以十命比旁人更早看清祝风的心思。
  这份心思就连祝风自己都不知道是何时起的,只知道某一日就突然不同了。师父不是师父,徒弟不是徒弟,他看着仙人走在自己前面,心里不知怎么突然升起妄念。
  他想走上去,和那个人站在一起。
  这妄念把他吓了一跳,又很快被他压下,死死藏进心底最深处。
  他将这份妄念藏得很好,生怕露出一丁点破绽,叫那人厌他。即便是十命问及此事时,他也只是否认。
  可十命太了解他,很快就戳穿他,斥道:“祝风,你糊涂!”
  这话半点不错,祝风道:“那就一直这么糊涂下去,叫他永远不要知道。”
  十命道:“你以为我不说,就瞒得住吗?”
  “瞒得住。瞒得住的。”祝风以一种像是在劝人,又像是在劝自己的笃定语气说。
  十命忍不住骂他“自欺欺人”,他就低下头去不说话了。十命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道:“此事,我就当不知道。”
  “嗯,谢谢你。”祝风低声道。
  祝风以为,只要他小心一些,克制一些,不叫那人察觉,永远是师徒也好。
  但人仿佛天生就是贪心的,他们在见光的地方做着师徒,妄念就会从隐秘阴暗的角落生出来,任你怎么反抗都会动摇。
  被撞见那不堪的一幕时,祝风怀里抱着令更的衣袍,整张脸都埋在里面,怔然抬头时,他迷恋的神情甚至还嵌在脸上,就这么被来人看了个全。
  师徒二人,一个赛一个的震惊。
  祝风在桃花下跪了三日。桃花下的府门也跟着闭了三日。有好热闹的仙来瞧,无一不是吃闭门羹。
  令更心中有气,却终究见不得这个徒弟受苦,在屋里坐了三日,便出门将祝风领了回去。并且在心下打算,寻到个时机便将祝风送走。
  这对师徒心思一样,祝风也认定令更不会留他,便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平日里闷着一张脸,如今就更闷了,话也没几句。令更回头看见这样一张脸,赶人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再等一日,再饶他一日。令更这样想着。
  岂知一日复一日,永远也没有尽头。祝风还是像尾巴一样跟着他,刻意冷着脸,仿佛改邪归正,清心寡欲似的。
  令更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心里也就更软了。
  罢了。罢了。令更终是没忍心赶他走。
  千般无奈,万般不忍。
  有些事不挑到明面上说清,就这么稀里糊涂的,也很好。况且凡人一生不过百年,他已飞升,总是要看着祝风走的。
  但令更怎么也没想到,那一天会来得那样快,那样猝不及防。
  祝风浑身是血倒在他身上,四肢见骨,胸前的血窟窿贯穿后背,脸惨白和死人无异,仿佛只剩一点脚尖还没踏进阎罗殿。他来不及想那么多,一心只想救人,仙气源源不断渡过去,把自己耗干了也只是勉强吊着祝风一口气。
  他将祝风安置在一个聚灵阵中,打开界门,独自返回仙州。
  仙州神木,可补万物。仙州无仙不知。若有伤者在神木下静坐凝神,陈年旧伤也能渐渐好转。但祝风等不了,他那具身体已经被邪魔啃噬得没有人样,连路过的野兽都会嫌弃他身上没肉,悻悻走开。
  唯独令更视其为珍宝,不忍弃,也不肯弃。
  令更觉得自己像是疯了。他仿佛入了魔。他挖走神木的半截根,救活祝风,而后自己走上了斥仙台。
  一道雷刑就劈碎了他一半神识,二十八道雷刑落下,他已经看不出一点仙的模样,狼狈至极。
  此后,人间再无令更,只有罪仙令更。
  因他偷盗神木,仙州根基受损,灵气流失,大半仙府都遭了秧,塌的塌,裂的裂,激得修仙世家骂声一片。
  这些对他来说没什么,他已经活不久了。
  不过,他仍旧有一人放心不下。
  祝风的性子他了解,他死后,祝风必定执念深重,恐会再生心魔,误入歧途,不得解脱。
  是以,他生剥灵魂深处最后一抹神识,将这抹神识留在了祝家,想为祝风留下一丝生机。
  可他不知道的是,这抹神识实在太微弱,没能遇上当时的祝风,而是依附在一截桃花枝上,被祝家一个年轻的弟子捡去,阴差阳错种下,又阴差阳错在两百年后附在了一个孩子身上,在那个孩子额间温养了许多年,才终于得以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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