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怎么了宣业,你也想做我的徒弟吗?”
  裴顾看他一眼,没说话,只在对面坐下。
  明栖扇尖抵着下巴,笑了:“真稀奇,换了往日你早就扭头走了,是外面有什么让你不能出去吗?”
  宣业接过他递来的酒,仍是不说话。明栖却兴致不减,又问了别的:“不过你不是去了业狱吗?怎么又来清洲了?”
  这回宣业终于开了口答他:“来见一个人。”
  “见谁?”明栖眼睛一亮,“你竟然也会特地来见人?”
  “来清洲见人……”明栖晃着脑袋想了半天,“你和徐家好像也没什么渊源,不能是见徐家人,得是见这批新来的弟子。”
  某一刻,他突然想到什么,折扇横着往手心一打,笑容明媚如豁然开朗。
  “祝家那个后人肯定也来了!宣业,你此行是为了来见他的,我可猜对了?”
  裴顾抬了下眼皮,没否认。
  明栖更是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真想不到啊,原来堂堂宣业上仙也有言行不一的时候,我将谢家的事说给你听时,你什么表情也没有,我还以为你去全然不感兴趣,原来你也会好奇啊。”
  “如何,你快同我说说,那祝家后人是个怎样的人?”
  裴顾平静道:“你已见过他了。”
  “哦?竟有这等事?”明栖微讶,又道,“不过,那也不是此刻的我见过他呀,索性你一时半刻也不会出这一方境,便同我讲讲吧,你知道的,我最闲不住了。”
  裴顾见识过他的聒噪,放了酒杯问:“你想听什么?”
  “什么都行!”明栖握扇点着桌面,笑眯眯道,“长相,性情,趣事,你说什么我听什么。”
  裴顾垂了眼,细细思量过后,开口道:“他与令更不同。”
  听到这个名字,明栖忽而愣了下。
  自两百年前令更出事,修仙世家便像是忘了这个名字,只以“罪仙”相称,提起时也多是谩骂奚落,出言讽刺。仙州虽不如此,但也少有仙会再主动谈及令更,哪怕是最听不得令更被辱骂的小十命,因为顾忌也偶有忍气吞声的时候。
  唯有宣业不同,无论是在仙州还是人间,不管当着谁的面,他总能极为自然的说起令更,就像现在一样。
  明栖自诩豁达,此刻却觉得自己实在狭隘。
  他兀自摇头笑了一声,问:“他与令更有何不同?”
  裴顾便道:“令更性温,寡断,遇事决断时总留有余地。”
  “确实如此。”明栖点点头,“那这个祝家后人呢?”
  裴顾道:“祝欲此人心性坚韧,认定一件事,山石撼不动半分。他也看事通透,是非曲直总有自己的判断,他与我说起过令更,说传闻多变,不信令更只是一个罪仙。”
  “不只是一个罪仙……”明栖将这话琢磨一番,倒有些慨叹了,“修仙世家皆以为令更触逆天道,罪大恶极,他竟看得分明,确实不易呀。”
  “宣业,听你话里的意思,对这个祝家后人似乎是很欣赏?”
  “嗯。”宣业微颔首,“此行见到他我很高兴。”
  “高兴?”明栖听见这话,手中的扇子都跟着一顿,“这两个字能从你嘴里说出来,也真是不易啊。”
  ***
  明栖在此处得闲,另一处一方境内,一样的竹林,一样的竹桌竹椅,坐在他对面的却换了人。
  薛知礼的神情并不好看,有些别扭,又有些紧张。不为别的,只因他是被强拉过来坐下的。
  薛家礼数严谨,明栖招呼他坐下,他说这样太过逾矩,不肯坐,偏明栖是个最没规矩的,一缕仙气化作银丝便将人扯过来了,问了名姓问年纪,还非要请人喝酒,薛知礼因着教养有问必答,但那酒却迟迟不敢接。
  仙人有别,与仙同坐已是于礼不合,若是同饮便是大不敬了。薛知礼万不会这么做。
  明栖却觉着逗人好玩,笑道:“你日后若是做了我徒弟,可千万要改改这个性子,这么规矩的弟子,我长乐天可是不收的。”
  薛知礼看着他,心中困惑。他自小读的书学的道理都教他要将礼数刻在骨子里,如今仙州的仙却说要他改了这个性子。他不明白为什么。
  可他也无法争辩,犹豫了一会只道:“还请上仙出示谜题。”
  明栖手里的扇微微一动,不消多时便倒了三杯酒,整齐划一地摆在薛知礼面前。
  “我方才在这三杯酒中加了同一样东西,你可知是什么?”
  “上仙方才在酒里加了东西?”薛知礼疑惑。
  明栖晃着手中折扇,道:“没错,就是方才,而且你一定看见了。”
  薛知礼更加疑惑,但他深知仙没有欺骗他的理由,仙说他看见了,那他一定是看见了,只是他未曾留心,这才错失良机。
  “你且好好想想,不急。”明栖对这个还没进门的小徒弟很是喜欢,心情甚佳,出言安抚。
  薛知礼颇有些受宠若惊,规矩应了一声:“是……”
  林中竹影摇晃,鸟雀嬉闹,一派欢乐祥和,唯有薛知礼眉目紧锁,一脸认真地盯着那三杯酒,仔细回忆着方才明栖倒酒的过程。
  很久之后,他才终于抬头看了明栖一眼,明栖也正笑着瞧他:“如何,想出来了吗?”
  “未曾。”薛知礼摇了摇头。
  “那你不妨闻一闻。”明栖道。
  算上明栖一开始倒的那一杯,薛知礼面前共有四杯酒,他也果真一杯酒一杯酒地去闻,明栖又问他:“如何?”
  薛知礼如实道:“这几杯酒酒皆是桃花所酿,并无不同。”
  明栖道:“那你不妨尝一尝。”
  薛知礼心思重,想着那几杯酒自己若是只喝一口,剩下的也不知如何是好,索性全数饮尽,又因平常不怎么饮酒,被呛得连连咳嗽。
  待到缓过来一点,他便立刻拱手道:“失礼了。”
  “这有什么要紧的。”明栖全然不在意,“你快说说,可尝出什么没有?”
  薛知礼看了眼那空空如也的酒杯,料想这应当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他已无酒可观,再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就止步于此了。
  可思索一番,他仍是摇头,微垂了眼。
  “弟子愚钝,或观或尝,都觉这三杯酒与先前那一杯实在无甚差别。”
  他一无所获,明栖却是笑了,问道:“所以这道谜题你解不开吗?”
  薛知礼默了一瞬,站起身来朝他一拜,才开了口道:“若实在要说这三杯酒中加了同一种东西,此间的天和云皆倒映其中,微风拂过时也在酒中停留过一瞬,雀鸟之声也落在这酒中激起过涟漪,这些似乎都可算作答案,可是……”
  “我这样回答有投机取巧之嫌,未必是上仙想要的答案。”
  明栖听完哈哈大笑,笑声回响在林间,久久不散。
  “所谓仙人谜题,又哪有什么答案呢?”
  说完这话,明栖仰头饮尽那一壶酒,神识也随之消散。
  一阵铃音响起,薛知礼再睁眼,灵识归体,眼前已然是徐家大院,属于他的那支长香也已停止燃烧,尚余一半。
  亭中明栖敲了下熟睡的几个童子,不知说了些什么,那些童子便都往薛知礼这处来了。薛知礼不知所然,但还是冲几个童子拜了一礼。
  童子们学着他的样子回礼,个个笑靥如春,都走过来拉他。
  薛知礼被这一群童子簇拥着,几乎要迈不开脚,生怕踢着谁,走得极其小心翼翼,不过到底是走到了明栖面前。
  “明栖上仙。”他恭恭敬敬行了礼。
  明栖冲他摇摇扇子,招呼他过来坐下。他却只道:“这不合规矩。”
  “长乐天最不需要的便是规矩,你日后做了我的徒弟,可要改改这个性子才是。”
  明栖一边笑,一边朝几个童子摆了摆手,那几个童子立刻会意,拉着薛知礼往亭里走。薛知礼因着礼数不好推拒,愣是被拉到了明栖边上,强摁着坐下了。
  “上仙,这真的不可……”
  薛知礼作势便要起身,明栖扇子向下一打,仙气一出,薛知礼整个人都被压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如坐针毡。
  “上仙……”
  明栖笑道:“你既已解开谜题,我便是你的师父,徒弟合该听师父的,对吗?”
  “徒弟要听师父的!听师父的!”
  几个童子也跟着欢快地附和起来。
  薛知礼终是无奈:“……是。”
  “可是我……”但他又犹豫。
  明栖抬手止他:“入我长乐天,最首要的便是不守规矩。”
  “不守规矩!不守规矩!”童子们的声音带着笑。
  薛知礼蹙着眉,摇头道:“弟子愚钝,不明白这是何意。”
  他确实不明白,他自小长在薛家,最知礼数为先,规矩是万万不能丢的东西,怎么到了仙这里便成了“不要守规矩”?
  薛家的每个人和他一样,大概都是不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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